首页 -> 2006年第3期

我的表情

作者:朱 辉




  “是吗?你揭发吧。”
  “我说不揭发就不揭发,你激我也没用。”他一付真理在手的样子,倒弄得孔阳有些疑惑。他叹口气道:“我还变废为宝!家有一妻一子,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聊以自慰罢了。”
  焦耳突然开颜一笑:“对了,我有个段子:男女有别,打一八个字的俗语。”
  “老掉牙的东西!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对不对?”钟若铁笑道,“其实谁还不是一样?”
  孔阳承认,也确实是这样。他自己比钟若铁那自是大大不如,和焦耳比,那还要稍强一点。焦耳到现在还是个主任科员。连科长都还不是。主任科员这个位子也尴尬,索性就是一介书生,还可以说是淡泊明志,现在美其名曰主任科员,这“主任”二字,只能说明想上而没能上。但人家焦耳心态好,有酒就喝,喝得快活,这一点孔阳也自愧不如,今后还得好好学着。
  焦耳的谜底被钟若铁一枪中的,心有不甘,又翻出个花样,提议大家来个“一字令”,一字打头的成语或者俗语后面,再接个尾巴,最好也是俗语,说不出来就罚酒。他解释半天,众人佯装不懂。这时候酒店餐厅的老板进来了。三十多岁,衣冠楚楚,戴个金边眼镜。他一进来就向大家敬酒,一问,果然读过中文系,前几年才下海,竟然还是校友。老板看来玩过“一字令”,有心凑趣,他一眼就看出钟若铁身份最高,冲他躬躬腰,“今天多承关照,招待不周,”他一仰脖子干了杯,说,“我一饮而尽心尽意。”
  焦耳大喜,道:“我们算是校友,你现在才过来敬酒,一见如故此失彼——谁接?”
  老板道:“你们都是老学长,我们一脉相承前启后!”
  孔阳觉得有趣,但脑子有点发木。他知道焦耳的脾性,总之不会冷场。果然焦耳腆着脸看着小陈道:“一顾倾城门失守。
  小陈瞟一眼钟若铁道:“一箭双雕虫小技。”
  钟若铁指点着焦耳道:“我祝你一石二鸟枪换炮!”
  孔阳梗起脖子:“我一不做,二不休妻!”
  大家哄堂大笑。后面就多了……一清二白吃白喝,一举两得陇望蜀,一触即溃不成军,一技之长短不拘,一败涂地动山摇,一命呜呼风唤雨,一孔之见多识广……
  轮到钟若铁,他摸着脑袋脱口道:“一丝不披挂上阵!”大家齐嚷起来:“什么一丝不披?!你喝!”
  “我喝,我为什么要喝?我唱!”钟若铁大笑道,“我一唱雄鸡天下白痴!”
  钟若铁话音落地,几乎有一锤定音的味道。天下全是白痴,他真是牛啊!孔阳的头脑被酒刺激得很亢奋,要再接下去,他觉得自己可以源源不断,但他实在不想再闹了。他刚才打电话回去,妻子朱臾还在为忘记她生日的事在生气。不等他们再开口,孔阳道:“散了吧,时间不早了,这样一而再,再而三日不绝,我要倒了。”钟若铁看看表,吩咐小陈买单。老板还要再送个果盘,被焦耳拦住了。
  钟若铁的住宿不用大家操心,“拜福楼”楼上就是客房。分手时,钟若铁和小陈送大家出门。孔阳和钟若铁握手道别,坐上出租车回家。孔阳和焦耳同一段路。焦耳在车上对孔阳说:“有没有听说,辛夷在美国离婚了。”孔阳心里格登了一下,散淡地问:“是吗?”焦耳道:“你真不知道?我不相信,谁不知道你们当年那档子事。”孔阳看着窗外灿烂的夜景,说,“你知道什么?”
  
  城市的夜晚温柔而迷茫。温柔被钟若铁和小陈留在了酒店,迷茫被孔阳带上了车。酒劲是一点一点从胃里爬上来的,爬上了头。焦耳在北京路下了车,出租车继续往前开。孔阳坐在车上,身上有点发冷。如果算上大学四年,孔阳已经在这个城市生活了十几年,他白天走在大街上,每每会觉得眼前的这个城市和他读大学的城市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地方,路不一样了,房子不一样了,人更是不一样了。这完全是两个城市啊,虽说它们拥有一个不变的名字,孔阳现在坐在车上,突然意识到还有第三个城市,那就是他此刻置身其中的不夜城。路很宽,车流如潮,车窗外幻灭的霓虹灯绵延不绝,五彩泼墨般扑向孔阳的视野,他微微有一丝晕眩。出租车在鼓楼拐了个弯,驶向了绿树夹拥的四牌楼大街。孔阳远远地,看见了自己母校的大门。门楼高大而辉煌,屹立在凝重的树影之上,仿佛是一个梦,一个和他相处四年的旧城的入口。孔阳不由坐直了身子。校门前有一些成双结对的男女学生在出入,明亮的灯光下,他们的影子活泼而单纯。校门前的路口摆了一些馄饨、豆腐脑摊子,车速稍稍慢了下来,孔阳的目光突然被一对手挽手的学生牵住了。他觉得疑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们。他看不见他们的脸,只能看见他们亲密的背影。孔阳感到头昏,他被自己弄糊涂了。他想不出什么理由在这里见到他所熟悉的人。那对背影走进了校园,那男生不知说了什么话,女生抬手打了他一下,两人笑成一团。
  车开出老远,孔阳还似乎能听到那女生的笑声。笑声清脆悠扬,小钉子一般啄破了孔阳的记忆。他眼睛一亮,所有的灯光都开在他头脑里。那是记忆中的影子,是久违的梦。他看见了,那女的是辛夷,男的就是他自己。
  故事留在旧城里,出不来;孔阳活在新城里,也没有回去过。
  母校大概早已忘了他这个学生。他或许还不能说忘了母校,但差不多也只落实在“履历表”之类的某个栏目上。有次和一个校友碰面,说起母校的名字,“石城大学”,那校友说这名字不好,听起来让人想起“石沉大海”,所以大部分毕业了都弄不出什么声响,可是这四个字,那巨大的门楼里,留下了孔阳的青春,他最初朦胧的爱情。
  当年跨出校门的那一刻,孔阳怀揣毕业证书,突然觉得心中一阵痛楚。他的心揪着,几乎要落泪。他踩上校园外的地面,看着前面熙攘的人群,觉得自己是踏上了一条船,一条茫然不知彼岸的船。现在这船颠簸着,摇晃着,又一次掠过了校园。
  辛夷离婚了。他们分手后就没有再见过面。孔阳隐约听到过她的一点消息。星星点点,勾不出轨迹。结婚了,离婚了,八年了。几年以前,有一次孔阳骑车,突然看见前面有一个骑车的女孩,很像是辛夷。她穿着一袭深红色的长裙,裙裾飘飘。孔阳的心被电击了般地狂跳,他飞快地追了过去。前面出现了红灯,他闯过去,一个警察在后面冲他吼着,他不加理会。可是,那红裙女子已经在视野里消失。他疯狂地沿着周围的岔道一条一条寻找,奇怪的是,他连一个穿红衣的女子都没有再看见。那是一条魔幻的大街,像一部缺色的电影,没有红色。
  当年的疯狂让孔阳哑然失笑。那天以后不久,孔阳听到了辛夷结婚、出国的消息。他彻底平静了。仿佛一只一直注视着的鸟,突然投入了树林,孔阳不再牵挂。他很忙,他的头脑里没有空隙。焦耳,他是从哪里得知辛夷的消息的呢?奇怪。焦耳果然不是一般的耳啊。焦耳说话时孔阳显得若无其事,其实这消息就像吃饭时突然吃到的一根鱼刺,是意外的刺痛。焦耳在酒席上一直都没有提这件事,只告诉孔阳一个人,似乎他认为,孔阳更应该得知这个消息。
  
  孔阳到家时已经过了十点。这时候,他才注意到,清冷的月亮挂在宁静的小区上,仿佛小区的主灯。路灯一盏一盏,在地上投下一连串昏黄的光斑,给月色做着补充。孔阳使劲地做了几次深呼吸,排一排嘴里的酒气。家里的灯还亮着。孔阳刚把钥匙插进锁孔,门就开了,是儿子迪迪。孔阳换着鞋,问:“妈妈呢?”
  “妈妈睡觉了,她说你去大吃大喝了,是不是?”
  孔阳不答儿子的话。卧室的门关着,儿子自己的房间里玩具摊了一地。他小心翼翼地插着脚走到儿子的书桌前,拿起儿子的日记本。“你怎么还不睡?明天不上学啦?”
  迪迪说:“我睡不着。我心情不好。”
  儿子的日记上第一句就是“今天心情参差不齐”。孔阳想笑,问:“为什么心情不好?”
  “我今天考试得了满分,可是晚上看足球我不知道帮谁,没有立场了我就觉得没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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