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我的表情
作者:朱 辉
“你这次回来住哪儿?呆会儿我好送你。”
辛夷没说话,举起手,朝吧台哪里做了个手势。小姐跑了过来。孔阳抢着把账结了。辛夷站起身说:“我们走吧。”
走到门外,在马路边上,她回头对孔阳说:“你真是个实心眼儿。如果你不问刚才的问题,就那么水到渠成地送我,你也就知道我住在哪儿了。现在我不告诉你了。”
“我当然要送你,”孔阳伸手拦车,“你住哪儿?”
辛夷说:“不用你送了,我就是这里的人,可住的地方多了。”她的脸上有一种捉迷藏的表情。一辆出租车停了下来,辛夷冲孔阳摆摆手,上了车,“我住在哪儿,还是给你一个答案吧:我住在你家里以外的一个地方。”
孔阳有点手足无措。车亮着尾灯绝尘而去,上下晃动的车灯显示出路面的起伏。长长的车流,蜿蜒的马路。他站在原地,琢磨着她的表情和她的话,他觉得她并没有真正生气。顶多是有点醋意。但她看似淡然,间或又波动不定的情绪还是令孔阳感到捉摸不定。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兆头。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她已经配了手机,这说明她将住上一段时间——孔阳在茶馆曾经问过辛夷要住多久,她并没有正面回答。现在孔阳坚信,他们既然已经见面,故事就一定会继续下去。
他们是重逢,而不是擦肩而过的相遇。
柔桑病了。
朱臾晚上回去就知道了这个消息。柔桑在电话里说,没关系的,是肝炎,医生说只要注意休息,一边治疗,还可以继续上班哩。迪迪见是小姨的电话,跑过来也要说话。柔桑说自己生病了,以后不能和迪迪一起吃饭了。迪迪问为什么,柔桑告诉他会传染。迪迪说我抵抗力强,细菌肯定怕我。柔桑笑着说,没有细菌不更好吗?那倒也是,迪迪想了一想说,那你可以来吃巧克力呀,你一块我一块,细菌就传不起来了。
柔桑在那边咯咯大笑。离话筒老远朱臾都能听见。她的笑声,还有恍若眼前的笑容使朱臾放了点心。柔桑从小体弱,小时候就生过乙肝,虽说后来好了,但有些指标一直都还是阳性。这一次大概也不会有多大问题。朱臾自己是个很少生病的人,这一点和柔桑恰恰相反,有一次柔桑又生了病,眼泪汪汪地抱怨妈妈,说她偏心,把病都集中到她一个人身上了。他们一起安慰柔桑,也笑话她。其实天下所有的痛苦都只有当事人才能感受,生病也是如此,任何别人都只是局外人,哪怕他生的是一样的病,那感觉也是类而不同的——哪怕他是你父母,是姐姐。在身体健康的朱臾看来,妹妹的病就是妹妹的一个组成部分,虽说有点倒霉,但妹妹天生就要生病,就像妹妹天生就是自己的妹妹一样。柔桑病过几次,后来总是又好了,活蹦乱跳的一个小姑娘。似乎这病已经和柔桑达成默契,时不时地捣一下乱,但并不打算把她彻底捣毁——捣毁了它还在哪里施展手脚呢?——柔桑有一次出了院(那是最重的一次),朱臾跟她开玩笑,“怎么样,好了吧,病也不想无家可归呀。”柔桑气恨恨地说:“它不会去找别人啊,就找你!”说着,自己也笑了。
就像小孩不可能想到自己会死,朱臾绝对没想过柔桑的肝炎真的能把她怎么样——她以为也就是肝炎,那是熟面孔,不可能翻脸的。孔阳从外面回来,脸上有些潮红,像是喝了酒,人很疲惫:这倒是歪打正着,这副样子完全是公务应酬归来的形象,装都装不来的。他先看看儿子,见他已经睡了,走过来和朱臾说话。朱臾告诉他,柔桑病了。
孔阳知道了还是肝炎,倒比朱臾重视得多。他抱怨朱臾应该问得详细一点,还说明天要是她没空,自己一定抽空去看看柔桑。他唠唠叨叨,颠着跑着去找书,《家庭医药大全》,又要给熟悉的医生打电话,因为时间太晚了才作罢。他的态度弄得朱臾倒有点自责,觉得自己是不是太掉以轻心了。这下做姐姐的也开始紧张,两人躺在床上还在商量着这件事。她万想不到孔阳现在也生了病,他是在拿柔桑的病来掩饰自己的心病。这种心病在中年男人中较为常见,属于疑难病症,虽然这种病的表现症状各不相同,一般也不致命,但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对自己的妻子会突然关心起来;有的不光关心妻子,还泽及妻子的妹妹——生病的柔桑可不知道,她还沾了光了——但不管怎么说,孔阳的急切更符合柔桑实际的病情。事情确实远比他们想像的要严重得多。
孔阳到书橱那里找书时心里咯噔了一下。他偷偷看了看左下角的那个橱柜。柜门关着,那本《中国文学史》立在那里,合着,那些情书安静地呆在里面。仿佛报晓的雄鸡,当太阳出现以后,它就沉默了下来,那些情书此刻已失去了令孔阳魂不守舍的力量。虽说孔阳还计划着找个机会把它们带走,但也只是基于安全考虑,他暂时已经没有了重温它们的欲望。只有失恋的人才会去咀嚼恋情,孔阳现在是失而复得。如此看来,那几天丧魂落魄般地寻找它们,只是辛夷出现的一个铺垫,一个情绪的酝酿过程,仿佛主角登场前必不可少的锣鼓。
孔阳朝那个柜子做了个鬼脸。不久以后,他向辛夷提起了那些情书,还有那本《中国文学史》,说她真厉害,一不留神作品进入了文学史,再不留神没准儿也弄出部《红楼梦》来,引得辛夷娇笑不止,满脸飞红。但这会儿,他没有打开书橱触动它们。他本可以悄悄把它们放在皮包里带走,但皮包里当时已有了一条领带——把两样物证摆在一起,孔阳暂时还没有那么高的道行。
第九章一间房,四面墙
业已远去的初恋是一抹天光,它悬挂在婚姻生活的窗外,宛如遥远的彩云的一角。失败的初恋有时也是一笔财富,它似痛若痒地存在着,诱惑你从现在的婚姻里伸出手,时常去触摸那块伤疤。初恋是一个具有不断的自我美化能力的梦,而梦是现实生活的必需品。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孔阳这样的机缘,可以续写自己的初恋。悠远的往事仿佛天边的汽笛,隐隐约约,如丝如缕,本已远得不像是自己的故事,突然间周围刷地彻亮,那火车不知在哪里一拐,排山倒海般轰隆隆地开到了自己面前,等待着他上车。他是唯一的乘客。明亮的车窗里,有一张暌隔已久的笑脸。
地面震颤着,他的心也震颤着。他的心房里盈满了惊喜、疑虑和向往。在他的视野里,每一件事物似乎都有了新的意义,一切的景物也都是新的,仿佛这世界刚刚经历了一场豪雨。中午他和朱臾约好,准备下班后回家,去看看柔桑。但不久朱臾电话又打了过来,让他马上就去,说柔桑病情很严重。孔阳提前下了班,骑车往柔桑家里赶。朱臾的电话很简短,甚至没有顾到安排一下放学后的迪迪,这已经明确表明了事情的严重性。孔阳头脑里有点乱,昨天到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重新出现的辛夷几乎无时无刻不在他脑子里,柔桑的病情却是一个突然的闯入者。这是两件势如冰炭的不相干的事情,正因为不相干,它们一起搅在他的脑子里,就成了一锅粥,一锅从冰箱直接拿到微波炉里的粥。孔阳永远也不会去揣摩,辛夷的出现和柔桑的病有没有某种隐秘的联系,即使显而易见的时间上的巧合也没有引起他的丝毫联想——这显然和他的角色有关,如果朱臾能及时得知辛夷的出现,她很可能会把她和柔桑的重病联系在一起,她会迁怒于辛夷,甚至孔阳——但她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两件事在时间上的重合,要等到一个多月以后,她才会知道辛夷回来的消息。
朱臾父母家在城市的西边,因为整个城市呈窄长形,距离并不很远。柔桑的病是一件大事,孔阳骑得很快。不一会儿他的身上就沁出了微汗。自从和辛夷见过面,孔阳一直有一种感觉,他觉得自己会在街上,或者其他什么地方遇见辛夷。虽然他不知道辛夷现在具体在什么方位,在做着什么,但他确凿地知道辛夷此刻也正生活在这个城市里。真正的邂逅其实是不需要寻找的,但孔阳骑在车上,还是忍不住地往两边张望。辛夷的长发已经成为了一种标志,他特别留意着那些长发的女子。如果说辛夷和他多年之后的相约是一个意外,那么茫茫人海,街头的偶遇就更是一个奇迹,相似的奇迹是很难重复出现的,孔阳本不应该有这种奢望。但事实上直到进了小区,朱臾家的阳台已经遥遥在望了,孔阳才把心收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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