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我的表情
作者:朱 辉
李萍的事孔阳当时蒙在鼓里,但班上有一个女生总是在注意自己,孔阳却是怦然心跳。男女生那时没有接触,但是那个叫张黎的女生却经常朝孔阳射来异样的目光。下课时张黎和其他女生聚成一堆,孔阳一过来,原来闹着的张黎立即就会安静下来,如果她原本没说话,马上又会唧唧喳喳地讲个不停。孔阳脸红着,心跳着,从她们身边经过,他很想听她们说些什么,但不敢停脚。上课的时候,孔阳耳朵听着老师讲课,眼睛的余光一直留意着张黎那边。每当老师讲一句有趣的话,两人的目光都会像物理实验里的人造雷电,啪啦啦闪一下。张黎坐在左前方的前排,每一节课她都要回很多次头。孔阳至今还能清晰地记得当年两人的相对位置,她的梳着辫子的侧影。这种情况约莫持续了两个月,目光相接的直接结果是,孔阳期中测验全面倒退。父亲急了,他坚持要带孔阳去找他的班主任。孔阳挨不过,只能心惊肉跳地跟在后面。父亲真是急了,他一再追问班主任,儿子到底为什么掉队。孔阳低着头,身子缩得很小,耳朵拼命张大,他料定班主任对他的情况洞若观火。如果他说出来,孔阳会恨他一辈子。那真是一个好老师,遇上他是孔阳的幸运。他安慰孔阳的父亲,说他相信孔阳一定能够追上,因为他原本基础就很好,只是最近有点分神,大概还是学习方法的问题。多年以后,孔阳还记着这位可亲的老师,他曾经给他去过一封信,请老师主持一本教育理论的书稿编撰,但师母回信告诉他,老师去年已经过世了。
一个人长大,可真是不容易啊。
孔阳上了大学。城市对他的冲击几乎是颠覆性的。这里是省城,十朝古都,那时旅游还是一种奢侈品,家乡的人除了上访和生了重病来求医,没有机会到这里来。第一个学期,他盼着回家,但寒假回去,他又有些待不住。他和张黎的故事也还没有完。有一天他闲来无事,路过邮局,偶然看到了张黎熟悉的身影。张黎没有考上学校,也进了工厂。她看到孔阳,脸腾地红了,张一下嘴,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打个招呼。孔阳慢慢踅过去,他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她手里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孩子,露出孩子的屁股晒太阳。孔阳仿佛挨了一棍,心里有什么东西一路沉下去,沉下去。两人呆呆地站在那儿,还是张黎先开的口,她问孔阳是不是回来过年,孔阳说是。下面两人又没话讲。孔阳伸手逗逗小孩,他觉得孩子长得和张黎像。终于还是忍不住,他期期艾艾地说:“这孩子真像你,什么时候——”张黎好像早等着他这一问,受了冤屈一般立即打断他:“你瞎说什么呀!这是我姐姐的小孩!”脸上红得好似要渗血。孔阳的心砰一声落了地。他觉得自己好像死过了一回。事实上高中毕业才半年多,孔阳的心思可笑到极点。事后回想,孔阳每次都要脸红。即使张黎已经结婚生子,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后来一个穿着劳动布工装的年轻人从小巷里走出来。他从张黎手上把孩子接过去,冲张黎诡秘地一笑,和孔阳打个招呼就先走了。张黎告诉他,那是她姐夫。但孔阳看着他逗着孩子远去的背影,却仿佛看到了张黎未来丈夫的形象。他又搭讪了几句,就和张黎分手了。
这是孔阳和家乡关系的一个标志性细节。孔阳由此明白,脐带已断,他是再也不可能回到家乡生活了。以前习以为常的一切都已变得陌生,连父亲偶尔在广播里出现的声音也让他觉得不习惯。寒假的最后几天,他急切地想回学校。另一个影子越来越清晰,把依然梳着辫子的张黎,以及她周围影影绰绰的背景完全覆盖了。
那是辛夷。
仿佛照相底片浸在显影液里,一个淡淡的影子逐渐浮现。齐耳的短发,秀气的脖子,逆光中的侧影。孔阳多少次努力,试图在脑海中呈现一幅辛夷工笔画般的面容,但他做不到。不光在他们刚刚同学了一学期的寒假,即使是四年同窗后大家已各奔东西,只要她不在孔阳眼前,他就想不出辛夷的样子。这真是奇怪。孔阳闭上眼睛,只能想出辛夷远远走过来的身影,她轻盈的步态,还有她欲笑又止的神态。但这已经足够了,足够使孔阳在寒假的最后几天里魂不守舍。终于挨到假期结束,孔阳返回了学校。
那是一段温情的路程。虽说已经立春,但其实还是冬天,车窗外寒风凛冽,孔阳的脸颊和脚趾冻得发疼。温暖只在他自己的心里。从老家到学校大概有五小时车程,两边的景物就像一本已经读过一次的书,慢慢在他视野中流淌。半年前到学校报到时,他坚决谢绝了父亲要送他到石城的打算,也是独自上路的。那时候他还不清楚在终点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这一次就完全不同了。他好像是去赴约,到一个熟悉的地方赴约。有一个地方在等着他,有一个人等在那个地方。车过仪征时,两边出现了低矮而连绵的山峰,山上光秃秃的,只有些灌木,有一群羊在山包上寻觅着草根,仿佛一片移动的棉花。汽车穿过山口,驶上了宽阔的高速公路,孔阳心里已不像第一次经过时那么激动,只有一种温温的兴奋。汽车很破旧了,车窗的缝隙灌进阵阵寒风,伴着引擎的轰鸣声,孔阳好像听见一丝熟悉的旋律。四周看看,乘客们大多在睡觉,并没有谁在唱歌。他突然笑了。那声音其实是自己心里发出的,在嘈杂的噪音中,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听,那声音就从什么时候开始。
事后回忆起来,这种温温的兴奋其实是十分危险的。如果得不到回应,它会在你心里燃烧很久,直到把你的热情耗干。
对辛夷的注意从他们入学的第一天就开始了。那是九月七号,全校的新生到礼堂参加入学典礼。各系的新生列队入场。中文系的女生和其他各系一样,也站在队伍的最前面。四个班,三十几个女生站在一起。那时大家还很拘谨,大概暂时还不适应用同一种语言交流,只在举止上表示着谨慎的友好。倒是女生之间自来熟,在礼堂前等待入场的时候,她们已经开始交流。有几个还交头接耳,不知说到什么,吃吃地笑出了声。她们说的是石城方言,其实土得掉渣,但孔阳当时听来,却是新鲜而洋气。他听不清她们说的什么,就是听清了也还听不懂。他的目光渐渐地从那群女生身上集中到一个人身上。修长的眉毛,细长的眼睛,阳光下的侧影。齐耳的短发活泼地晃动着,谁说话,她就专注地看着谁。太阳很辣,细密的汗珠沁出来,头发晃一下,粘在额上,她抬起手指轻轻往后划一下。
辛夷在大学第一天,就遇到了和她一样家在本市的同学,不由她不高兴。她们互相询问着对方的中学,有的很远,有的原来竟是邻校。她很开心。她永远也不会知道,有一个男生当时正在远远地看着自己。正像她无数次轻轻走过,衣袂的微风带动了路边的草叶,但她不知道。孔阳始终没有告诉她礼堂前的这一幕。
孔阳在报到时已经知道了本班女生的名字,他无端地预感里面就有这个女生。他猜想着她的名字,心里竟有点紧张。直到他们正式开学,上第一节课,辛夷走在女生的最后,鱼贯而入,孔阳才松了口气。
但辛夷和孔阳同班,并不只和孔阳一个人同学,他们班上一共有三十五个人呢。第一学期,大学生活才刚刚开始,大家还都是泛泛的,他们并不去刻意寻找友情,只等着那友情自己慢慢长出来。倒是几个球友很快打成一片,隔三差五地到球场去打篮球。那几个人里有焦耳,也有孔阳。焦耳身材粗壮,动作刚猛,一个月里就打掉了同学的两颗牙齿,没人肯再跟他玩,说他是牙医。他只好自己上街买个哨子,往脖子上一挂,跟着大家到球场去当裁判。孔阳身材颀长,弹跳出众,原本就是个好手。下午的球场上人声鼎沸,球场上全是人,每个球架前往往同时有几只篮球在穿梭。孔阳拿到球,运出三分线外,突然启动,反身投篮,球划出弧线应声入网。焦耳“嗷”地叫一声好。孔阳慢慢走出人群,站到球场边,茫然四顾。一个球滚过来,他一个大脚把球踢了回去。他希望能够在这里看见辛夷。她的出现将会像太阳一样把孔阳的球场照亮。但篮球场只像是拥挤的男生浴池,一个女生都没有。这里是男生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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