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我的表情

作者:朱 辉




  辛夷还叮嘱他:“你能不能带个望远镜,最好是军用的。”孔阳“扑哧”笑了出来:这还真的像是去打仗啊?他答应了,但有点犯嘀咕。望远镜他家里有一个,是以前给迪迪买的,在迪迪放玩具的抽屉里,但要把它带出去,且不说迪迪会有意见,万一朱臾知道了也会起疑心。他先要把迪迪送到外婆家,晚上出去的理由是单位有应酬,可谁要带着望远镜去吃饭呢?你有那么长的筷子吗?他迟疑着,出门之前支开迪迪,飞快地把望远镜塞进了口袋。
  入场券在辛夷手里,他们需要先会合。因为要就着辛夷来的方向,孔阳和她约好,在南门左侧的花圃那儿等;南门相对背一点,人不那么多,也不至于太扎眼。他把迪迪安顿好,让他在外婆家做作业,提前二十分钟打车到了那里。体育馆建在山上,灯火通明,像个硕大无朋的飞碟,好像随时可以飞出去。上山的台阶很长,孔阳随着人流慢慢地往上走。
  出乎意料的是他在台阶上就遇到了辛夷。眼睛在无意中一瞥,他就看见辛夷正站在两段台阶的连接处,等着买矿泉水。他悄悄蜇过去,等着辛夷把水拿到手上,轻轻从后面伸手拔出一瓶道:“哈,我渴死了,真是大旱得甘霖!”辛夷吓了一跳,回头见是他,气恼地道:“好啊,我正嫌累赘哩,你拿着!”把另一瓶也塞到他手上。
  辛夷穿着一件栗色的风衣,衬得脸越发的白,个子也显得比平时高一些。周围是移动的人流。孔阳悄悄碰碰他,玩笑地把手臂递过去,眼睛朝一对手挽手的年轻情侣身上一扫。辛夷含笑着“去”一声,迈开步子就上了前。她的风衣下摆一闪一闪,老远都能看到。
  辛夷站在花圃边,等他过来,问:“要不是刚才遇到我,你打算在哪里等我?”
  孔阳道:“就在这里呀。”
  “我问你准备在哪边等。这边,还是那一边。”
  “我就在这边。”
  “哈,错了,”辛夷笑道,“我肯定是在那边。”
  南面大门的两边各有一个对称的花圃,相距还比较远,如果隔着进大门的人流,一般看不见对面。孔阳道:“我们不是说好在南门左边吗,这不是左边啊?”
  “这也可以说是右边,”辛夷笑道,“你面对着大门这边就是左边,如果反过来背着大门,这边就是右边——我都懒得跟你说了,你其实已经明白了,现在是在抬杠。”
  孔阳道:“我们是老实人,左啊右啊都被你搞昏了,”他把脸往辛夷面前一凑,双目灼灼道,“我们只会正着看。”
  辛夷把脸侧开道:“所以两个人相约,即使双方都信守了约定,可能还是会错过——告诉你,这是政治啊。”
  孔阳道:“我可不懂政治,我只懂一点点的爱情,”他突然想起了时隔多年后辛夷的不期而至,“要是两个人约错了,一个记的是左,另一个记的是右,等的时候方位又正好相反,倒反而能如期相遇。”
  “狡辩!”辛夷道,“你这种人大大的狡猾,肯定是站在中间的大路上等,左拥香草右抱美人,左右兼顾,哪边也不错过。”
  孔阳吓了一跳,仿佛睡在梦中,突然有人把他身上的被子掀了。他红了脸,幸亏在那样的灯光下别人看不出,笑道:“总之你是正反都有理,我是左右不是人。”他夸张地叹着气,“要是你早生几年,参加当年反右派,我怎么着也是在劫难逃罗。”
  因为时间宽裕,他们就这么彼此消遣着,直到找到座位,演出开始。
  他们的座位不算好,在八区的最后一排。因为票是辛夷弄来的,孔阳安慰她,这种票最好,不但可以看台上,还可以看观众。又亮出望远镜,说反正有这个。晚会是一家做宝石的企业赞助的,因为财大气粗,有很多不大不小的领导来捧场,都坐在贵宾席。晚会名为“梦翡翠之夜”,梦翡翠想翡翠,他们是不是人人都已得了一个上好翡翠,别人看不出,但他们个个都戴着一副墨镜,这倒是很显眼。为什么晚上还要戴这东西,实在是令人费解,白天戴上墨镜,天立时就黑了,晚上还戴着,那就是双重黑夜,莫不是他们不是来看演出,倒是让观众来看他们?但老实说,除了使人误以为来了一排盲人,看不出有什么别的效果——但是盲人干吗还来看演出?看得见吗?这不通啊!
  总而言之还是为了一块翡翠。孔阳遥指那些领导对辛夷说:“你看看,那排墨镜,我明白了。”
  “什么?”
  “我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戴墨镜了。”
  辛夷抬头看一看道:“我也知道,”她吃吃笑着说,“他们是为了防止精神污染,因为今天晚上有艳舞。”
  “不对,秘密就在墨镜上,”孔阳嘿嘿笑道,“那镜片是翡翠做的,就是他们今天的出场费,一人一付。真要有艳舞,我保证他们一定把墨镜摘了!”
  这当然都是开玩笑。辛夷道:“你以为人家都像你呀?你说到艳舞,我倒找到原因了——”孔阳打断她说:“我没说艳舞,是你说的。”——“好好,是我说的,我说的又不是我跳的,你急什么?”辛夷一付研究问题的神色,“领导都是公众人物,他们其实都不喜欢摄像机,怕上电视,所以他们要戴墨镜。”
  “上电视怎么啦?这不是很风光吗?”孔阳倒真疑惑了。
  “如此看来呀,你还没有彻底变坏,”辛夷款款道,“领导也是人,有欲望的男人,他们会不会去夜总会洗头房,会的是吧?——他敢不敢告诉小姐他是谁,是某某领导,不敢对不对?——那他还愿意上电视啊?人家小姐也是人,小姐也要看演出哩!”
  “高,实在是高!你很可怕。”孔阳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他以前在电视上看见大小领导出席仪式时常戴个墨镜,也感到奇怪,还以为他们是模仿外国总统的保镖,是领导层流行的潮流,辛夷此言一出,豁然开朗。他在下面拍拍辛夷大腿,叹气道:“我们是规矩男人,所以看不懂。”
  “你规矩吗?”辛夷说得高兴,手突然往前一指,“规矩男人,摄像机照过来了!”
  远处是有个记者,扛个摄像机,正在拍观众的场面。孔阳笑道:“反正不是朱臾,她不扛摄像机。”
  “她扛火焰喷射器,”辛夷继续吓唬他,“你现在也怕上电视了吧?为了以防万一,我建议你明天把你们家电视弄坏掉。”
  “去你的。我坐高一点,谁来拍?”孔阳正正身子道,“茫茫人海,我算老几?”话虽这么说,他心里还是有点慌乱。朱臾早上出去就没有联系过,不晓得她会不会来这里赶场子。辛夷看他尴尬,哧地笑了一下。
  体育场人非常多,他们的位置也不显眼,什么样的镜头都不需要他们做代表,危险其实是没有的。所以他们的话只是成熟男女之间的调笑。有的时候玩一点小火也是温暖的。他们话说多了,暂时沉默下来,周围也渐渐安静了。一个领导讲了几句简单的话(扶一扶鼻子上的墨镜),灯光就暗了。演出开始了。
  这是一台类似于拼盘大杂烩的演出,既有歌舞,也有曲艺、魔术、杂耍,中间还插了两段时装表演,因为着了泳装,倒真像是孔阳他们提到的艳舞。就连主持人也是杂拼的,一个小有名气的男配音演员,加一个金发碧眼的美国姑娘。那美国姑娘操一口流利的中国话,自我介绍说她的中国名字叫“爱石”,就是热爱石城的意思,弄得底下的石城观众一阵鼓噪;她这几句表白刚完,那配音演员端着洋腔洋调的中国话说,大家可能不知道,“爱石”其实还有很多名字,她在石城叫“爱石”,在杭州叫“爱杭”,到了上海就叫“爱沪”,上次钱塘江观潮晚会,大家知道她叫什么吗?对了,她叫“爱钱”!
  全场观众轰笑着,气氛是活起来了。那“爱石”或是爱别的什么应该是能听懂的,却并不生气,只朝她的搭档嗔了一眼。那配音演员意犹未尽,接着说:“我和爱……爱……爱石小姐配合很久了,所以领略了她很多的名字,”他突然以手加额侧开身子悄悄地说,“上个月我们到人民大学演出,你们能猜出她叫什么吗?——”
  底下轰然作答:“爱人!”
  孔阳皱着眉头道:“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那洋腔洋调突然变成了中央台播音员一样正经的声音:“爱石小姐爱天爱地,爱东爱西,她爱的其实就是我们脚下的土地,她爱的,是——中国!”这伙计好本事,话头一甩就回来了,“下面请大家欣赏著名歌星?菖?菖的演唱,《我的中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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