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我的表情

作者:朱 辉




  孔阳道:“我不是叫你找一个你觉得亲切的球队的吗?”
  “是啊,我本来想帮北京队的,小姨答应我明年暑假带我到北京去玩,可是,上海我已经玩过了,也很气派的,”儿子遗憾地说,“要是你和我一起看就好了。”
  “为什么?我帮谁你就帮谁,是不是?”
  迪迪说:“不对!你帮北京我就帮上海,你帮上海我就帮北京,我和你作对,这才有意思!”
  孔阳扑哧笑起来。他摸着儿子的头,让他去睡。儿子说他还有个问题,“什么是光年?”
  孔阳已经没心思解释。卧室里寂静无声,就像是没有人。孔阳敷衍地告诉儿子说,光年说的是距离,就是光走一年的距离。“‘年’怎么会是距离呢?光怎么走啊?”迪迪不满意地说:“米才是距离哩,爸爸你肯定喝醉了!”孔阳把闹钟调好,“啪”往桌上用力一顿,掀开了被子。
  迪迪有点怕了,他脱掉衣服钻进了被子。
  孔阳关掉灯,一片漆黑,他顿时失去了距离感。他摸着黑,慢慢地走向客厅。他头脑乱糟糟的,上了床也睡不着。他迟疑一下,摸到开关把客厅的灯打开。客厅里很乱,沙发前的茶几上摊满儿子的玩具。一架小摄像机扔在沙发上。那是他们家几个月前买的。刚买来时你拍我,我拍你,很是新鲜了一阵子,后来也就没兴趣了。朱臾过生日本可以用一下的,但他忘得精光,也难怪她生气。他随手拿起摄像机,打开了监视器。
  一片雪花,空的。他往回倒了一段。小小的液晶屏幕上出现了图像。是他自己家,客厅,卧室,卫生间,一个个扫过去;迪迪在做作业,朱臾正在厨房里做饭,油烟无声地腾了起来;录像是他拍的,所以没有他自己。屏幕闪了一下,跳到了岳父家,那是个周末,厨房里岳母在摘菜,朱臾和岳父正看着电视,屏幕突然黑了,定睛一看才看出是一只手;转眼间手又消失了,从下方升上一张脸,变了形的鬼脸,那是迪迪在调皮。孔阳哑然失笑。不觉中屏幕里又出现了街景,熙熙攘攘的人群,一个也不认识;镜头拉近,再拉近,他看见了朱臾和迪迪的背影……
  这就是他的生活。虽然他没看见自己,但他确实置身其中。孔阳心里有一种辨不清的滋味。这时屏幕又微微抖动了一下,那是朱臾妹妹的房间,小巧的,整洁的,阳光照着碎花窗帘,洒在地上。柔桑侧着身体睡在她的小床上,小腿伸出了被子。她一动不动,半晌翻了个身,直直地躺在床上。
  孔阳突然间觉得局促。他飞快地瞥了瞥卧室的门。这是他的妻妹,他这样看,似乎太不像话。记得那是一个中午,柔桑午睡时他们偷拍的。柔桑自己提起,不知道自己睡着了是个什么样子,说过了也就算了。那天中午他们逛街后路过岳父家,朱臾突然想起这事儿,摄像机正好又在那里,就怂恿孔阳偷拍了一段。柔桑醒来后一看,大喊不像话,要删掉,一家人笑着闹着,后来也没有真删……在这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孔阳再看到这段画面,突然间心里咯噔了一下。他死死地盯着屏幕,看着纹丝不动的柔桑,忽然被自己的感觉惊呆了!
  这真像是死。是死的预演。
  如果没有摄像机,没有人能看到自己的睡相。孔阳也没见过他自己睡着的样子。不知道柔桑当时看到这个画面,有没有想到死。
  他浑身冰凉,轻轻地把摄像机扔到了沙发上。头脑里真的是乱了,酒精在血管里横行。他又想起了辛夷,想起了八年以前的那些日子,但奇怪的是,他一时竟想不出辛夷的长相。
  客厅的地板上淡淡地反射着窗外的月光,树影婆娑,在地上摇晃着,令人感到冷静的晕眩。孔阳伸伸麻木的腿,站起身,走向卧室。卧室在他的左前方,离他所在的位置大概还有三米。
  
  第二章“祝你生月快乐”
  
  人人都知道,鸟儿比人醒得早;但没有人去想,各种各样的鸟类,究竟是哪一种醒得更早。孔阳家里,谁先起来,谁可以再睡睡,有个自然形成的一定之规。早晨六点四十三分,闹钟先吵起来,持续两分钟,这两分钟,留给儿子在床上眨巴眼睛伸膀子蹬腿;四十五分,儿子开始起床,孔阳这时已经穿好衣服。儿子穿好衣服,孔阳已经洗漱完毕,准备早点。父子俩手忙脚乱忙到七点十分,孔阳带儿子下楼,骑车送他去上学。朱臾在电视台做记者,不要坐班,可以再睡睡。
  今天,闹钟吵着的两分钟,孔阳躺在床上发呆。这样,他就比平日晚起了两分钟。这一百二十秒钟里,闹钟模仿公鸡报晓不依不饶地吵,他很奇怪地琢磨起了究竟是哪种鸟醒得更早的问题。一夜无梦,也许是因为他一直没睡着,到凌晨才打了个盹,把做梦的时间挤掉了。但无论如何,他更相信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是一句不折不扣的鬼话。从前有几回,他半夜梦醒,见到了辛夷,但他白天确实绝没有想到她,可是自从昨天晚上,辛夷就一直若隐若现活在他的脑海里,但辛夷偏偏没有在梦中出现。没有做梦的孔阳突然觉得理直气壮,他碰碰身边的朱臾,想和她搭搭话,不想一搭上她放在被子外的手,手指间突然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孔阳被电击一下,手一颤,一直麻到心脏。朱臾手猛地一舞,“呀”地叫了一声。她早醒了,但没想到有人用电打她。她赌气翻过身子,被子裹得更紧了。
  这是个老问题。夫妇俩只要几天不亲热,手一碰上就要放电。他们曾经想过很多办法,比如经常用手摸摸墙啊,频繁用水洗手啊,也去看过医生,但还是束手无策,一不留神还是要被打。问题究竟出在谁身上,一直也没有个定论。这天傍晚,朱臾情绪已经正常,两人说笑起来,当场实验了一次,他们分别去摸自来水管,孔阳觉得自己没反应,朱臾也说自己没感觉,谁都不承认自己说谎。朱臾说:“好啦老公,这说明我们应该经常亲热,”说时手已经挽上来。孔阳心里发木,他差点说出来:“这说不定正说明我们完全不该亲热。”但朱臾的嘴已经堵了上来……
  这天孔阳迟起了两分钟,急得迪迪直嚷嚷。他一贯讨厌老师拖堂,但更害怕迟到。父子俩手忙脚乱,洗漱、吃饭,所有的程序都草草了事。谢天谢地,七点十分,他们还是赶回时间,准时出门了。楼下卖早报的正在支摊子,卖早点的大声吆喝着。马路上人流如潮,一股脑涌在十字路口,红绿灯一换,呼啦啦冲了过去。这条路上的一切,孔阳都非常熟悉。两处红绿灯,五个书报亭,他骑过第一个报亭时那人肯定正在支摊子,他骑到儿子学校门口,摊主也正好把摊子理好。今天的路上面貌迥异。平整的柏油路面被开膛破肚了,民工们不知是往里埋什么东西,还是在往外掏。路上碎石烂砖,孔阳骑得像在路考。迪迪上学大小考试不断,骑自行车送他上学的孔阳每年也要被考上好几回。劳动是愉快的,所以电信、供水、煤气等部门你来我往,配合默契,发誓不让这路闲着。小学门口的报贩站在路边,手举报纸大声叫卖,叫得比平日更加热情,好像他的报纸是这地下掏出来的秘密。孔阳赶得很吃力,到了学校门口,孔阳没敢看手表,生怕迪迪抱怨他。迪迪随着人流进了校门,孔阳看看时间,还好,没有迟到。
  现在孔阳的车速慢了下来。他不着急了。这倒不是说上班没有上学重要,而是因为单位已经不远了,十分钟足够。他买了份晨报,扔在车篓里。单位订了十几种报纸,这些报纸面目威严,口气确凿,个个都像是权威,这种报纸只适宜在单位看。孔阳到单位签到时,八点还差十分,签到单上四个领导的名字已经签了三个。孔阳突然“扑哧”笑了出来,三缺一,他好像是来赴牌桌的。孔阳来到自己的总编办公室,抹抹桌子,翻开书稿,接着昨天看起来。孔阳协助总编管选题,每年也还有几本书的编辑任务。这部书稿孔阳已经编了十多天,编得苦不堪言。书稿是一本关于企业管理的论文集,由各级领导集体完成,级别最高的一个领导出任主编。管理这个词自从引入中国,很多人茅塞顿开,立即找到了出书的选题,只苦了做编辑的人。书稿里不光充满了领导们转化后进、凝聚人心的苦口婆心,更充满了大量的错别字和病句。论文集有几十篇论文,有几篇语通句顺,甚至还略有文采,另一些简直像是故意和人闹别扭。孔阳看了几天,看出了奥妙:他发现处级以上领导的文章都不错,级别不够的就等而下之了。单纯一点的人会认为官越大水平也越高,很自然,但孔阳是行家,他能从通顺的文句里看见那些当枪手的秘书们灯下的影子。孔阳看得火起,把稿子往前一推,不干了。突然他脑子有点发懵,他觉得今天刚开始看的一篇文章好像在哪里见过,但是,不可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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