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我的表情

作者:朱 辉




  
  柔桑床头的鲜花已经枯萎,手一触,花瓣飘零而下。只剩下一簇焦黑的花托还举在那儿,说明那上面也曾有过艳丽的花。
  一束菊花被换进花瓶。有一双手,正轻轻地理着菊花参差错落的花朵。菊花怒放,映着床头柜上小小的相框。柔桑明媚地微笑着。
  相框被拿起来。几滴泪水洒下,落在玻璃上。
  “这是我给她拍的,我能不能把它带走?”这是杨乾尘的声音。
  “能,能,你留着做个念想吧,”柔桑父亲道,“柔桑她人不在了,但你随时可以回来,也可以住到这里,”他哽咽着道,“也是来看看我们。”
  “谢谢,”杨乾尘冷冷地道,“不用了。”
  这是孔阳最后一次见到杨乾尘。他本想插话,但当时的场景和气氛,令他无可置喙。就是真让他说,他也只能说些不咸不淡的话。他仿佛是被浸在凉水里,脸上的表情僵着,心也瑟缩着。
  
  第十八章鸟儿问答
  
  一片青烟,是香魂一缕。升腾而上,化而为云。云飘摇着,云幻化着,变成了白羊,变成了兔子,倏忽又消散了,如雪花翻卷,漫天飞舞。
  这是天界的空旷之所,上下无边,左右千里。云的周围还是云。一片雨云濡湿了我,弱不胜衣,周身寒彻。云在消融,在聚拢,可没有谁,再也没有谁能够拥抱我了。
  多希望在无力的抗拒中还能重新聚合,聚合出我的身体,我的脸庞。如若可能,我将像宿鸟归林一样,欢唱着直扑大地,沿着原路回归尘世。
  不可能了。一切都消散了,所有的一切都分崩离析,化为齑粉,散成了云雾。
  俯瞰大地,人世间所有的温度都聚集了,烘托着我的身体;烈焰熊熊,包围着我,那是世界上最艳丽冷漠的花环。
  生总要死,生也许就是为了死。可是死了就永远不能复生了,哪怕你愿意变成一片羽毛,愿意变成草木虫鱼。春花秋月,人面桃花,都已成为前尘往事,弥漫在云雾里。从此以后,我将永远飘荡在辽阔的长空里,看天宇月落日出,看人间四季枯荣,遥望我的亲人们的悲喜哀乐,生老病死……
  我们终将团聚。人世只是驿站,天空才是永恒。他们将次第而上,衣袂飘飘。我们遥相呼应。我在云雾中静静地等待。
  可是我现在再也无法触摸他们了,下界的热浪继续托举我,我飘扬着上升,不知何处是终了。天之大,不知其几万里,亲人们离我,越来越远,无边的距离,只能用视线来丈量。
  浓重的乌云席卷而来,打湿了我,裹挟着我。雨滴在碰撞,在聚集,然后相约着飘然而下。我羡慕的目光尾随着它们的背影……
  “……抱抱我,抱抱我……”这是亲人们给我的最后一次拥抱。我已像羽毛一般轻盈。油尽灯枯,我已耗尽了最后一点气力。我枯瘦的手触摸到了父母的身体。他们还是丰盈的,但心也已被耗干。我在他们年轻的欢爱中诞生,十月怀胎后喷涌而出。他们原本以为我会慢慢成长,伴着他们的衰老一点点长大,结婚生子,一直陪伴他们,直到他们故去,没想到先离开的反倒是我。我是他们一个夭折的作品。
  虽然我是无奈的,但我辜负了他们。天辜负了他们!老天,你为何要这样对待我慈爱的父母?!他们的面容永远是清晰的,就像天幕的明月。我在父亲任教的中学里上学,父亲没有亲自教过我。下课时我在走廊上遇到他,怯怯地有些害羞,父亲端着粉笔盒,看见了我,伸手摸摸我的头,又轻轻地把我头上的粉笔灰掸掉。更小的时候我在母亲工作的小学里读书,下课时她跑来看我,悄悄地塞来一个肉包,温温的,香香的。那个肉包也曾化为我的细胞,充盈了我,但现在已化为灰烬……
  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我。我又何尝不知道自己的病情呢?开始时也许还有点懵懂,觉得是旧病复发,但后来我便血了,又吐血,这时我已经完全知道了自己的结局。父母瞒着我,也瞒着他,他们实在是用心良苦。如果说出来,病就可以转到他们身上,我相信他们一定会做的,可是他们没有办法,天下谁人都无能为力。
  也许我早就应该自己点破,省得他们再揪心,但我多少次看着他们悲苦的脸,看着那个世界,话都没出口。我天生是软弱的,就像上天只交给我一个二十二年的存折一样,这也是命中注定。我注定不能走过一个完整的人生,那些为我准备的嫁衣只是身后的一个梦,等待着我的灵魂去穿它们:这一切我又怎么会不知道?但一切都已经安排好,我只能病体支离地去演完我的角色,直到大幕合拢。
  姐姐,姐姐,父母只能拜托你了。他们老了,需要你去操心。团聚的时候撤掉一副碗筷,最好早点忘掉我,从来就没有我。记得有一次父母说,在我之后曾经流产过一个弟弟,也许是妹妹,如果那流掉的就是我,也就没有我了,没有这一场春梦。我听说姐妹的基因有一半是完全一样的,另一半不同,但愿有病的那一半基因已经完全被我带走——一定就是这样的,因为我和你长得像,像在外面,里面就不同。你一定能够健康地生活,伴着姐夫,还有迪迪。多想亲亲他呀,亲亲他花瓣一样的小脸,可是我那时候不能,现在永远也不能了。
  姐姐,真希望你以后能多关心小杨。你们对他隐瞒了我的病情,那是为了我,等他知道时,我已经离去了。他受了伤,是不一样的痛。姐夫可以多和他说说话,开导他。他的人生还很长,他还会遇到更好的姑娘,一个健康的姑娘。我是个自私的女孩,没少惹他生气。你们都是我的亲人,我赖上你们了,你们跑不掉,小杨遇上我,那是他的命。
  乾尘,乾尘,真的对不起。你最后一次抱我时,我曾说了“对不起”,不知你听见了没有?现在我还要说,对不起,对不起,苦了你了,真的对不起。如果我说破了我的病情,你还会撑得住吗?你会弃我而去吗?我怕,所以我没有说。你一直陪伴我直到最后,如果上天不是这样安排,我真愿意生龙活虎地伴着你,直到白头,直到永远。
  你知道吗?你听见吗?
  
  我听见了,听见了你的声音。
  你走了,却把我留在这个城市里。你在的时候我们是在人群里,无数的人,还有我和你,你现在走了,我孤零零地站在这里,一切都是熟悉的,一切从此也变得陌生。
  失去你的生活从此变得荒凉了。你再也不能和我挽手在街上闲逛,为了一张CD我们曾经一家一家找了多少家商店,直到买到,然后在一起听。现在那张CD还在,但我再也不会去听它了。我走在街上,满世界都是喧嚣的声音,突然间那段音乐传来,曾经欢乐的旋律像钉子一样戳入了我的心,我想逃,但是无处可去,只能捂住耳朵,蹲在地上,任泪水汹涌而出……我已经没有去处,只能漂泊在大街上,所有的地方都有你的影子,所有的地方又都找不到你。新街口拐角的那家商店里,摆着一架小闹钟,木制的,按你的说法,“很可爱”,我要把它买了送给你,你却不肯,说是“送终”不吉利,其实是嫌贵,没料到一语成谶,我还是先送走了你。那钟依然摆在那里,嘀滴答答地走着,不紧不慢,和所有的钟同步,仿佛它可以一直走下去,走到山崩地裂一切都化为烟尘,走到世界的尽头,可是,你却不见了,从我的时间里消失了。街头徜徉的人群里有很多成双结对的情侣,恍惚中,很像是我们从前的某一天。但那不是我,也不是你,那样的依偎,只能出现在我以后漫长而孤独的梦境中了。
  所有的场景都是一段胶片,所有的胶片上都有你的影子,娟秀的,淡淡的,似乎随时都会消失。我只能面对你的照片。
  你蒸腾了。从我的身边拔地而起,飞向天宇。我拽不住你的身体。
  柔桑,你在天上还好吗?
  我想给你写信,想给你打电话,但我却不知道如何和你联系。
  柔桑,我的柔桑,其实我早已知道了你的病情。那一天你们公司打电话,喊我去拿他们发的东西,从他们闪烁的言辞里我就猜到了,猜到了你的病的凶险。我悄悄地去查书,去找了医生,别的医生,他们的话就像五雷轰顶。我一个人跑到公园大哭了一场。有人路过,拐过来看我,还劝我,你还不就是失恋了吗?人生哪里不相逢,天涯何处无芳草呢?他不知道我是失恋了,可我不仅仅是失恋了,我就将失去我的恋人了啊。人死如灯灭,你的灯灭了,我的人生从此也将没有光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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