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我的表情

作者:朱 辉




  一切都还是朦胧的,就像这夜色渐临的篮球场。打球的人还能够在球场上活动,但旁观者只能看见一些晃动穿梭的影子。孔阳寒假后回到学校,已经是黄昏时分了。浓密的树杈把夕阳挡住,筛碎了撒在地上。大道两边的树上涂着白石灰,齐刷刷的向远方延伸。路上有不少返校的学生和孔阳同行。经过教学区,走过“大十字”往左一拐,就是宿舍楼。宿舍楼后面还是宿舍楼。灯火通明的楼群依着山坡层层叠叠,像一幅画。楼群的方向有两个人在吹口琴,不知道来自哪两个窗户,两股旋律断断续续地绞着,缠着,仿佛要把你心里的什么东西挤出来。夜色温柔,有人拖着行李箱从孔阳身边经过,轰隆隆的声音像破浪的船头,把琴声荡了开去。孔阳心里突然涌上一丝感动。他几乎要落泪。
  同宿舍的同学七个里已经来了四个。经过一个寒假,他们突然亲热得无以复加,每个人都把自己带来的家乡特产拿出来,聚在一起乱吃一气。后来又开始打牌,桌子擂得震天响。孔阳坐在边上看他们玩了一会儿。他走上阳台,眺望着马路对面的宿舍楼。三楼最东头的窗户亮着灯,似乎有一个人影映在窗上,轻轻地点着头,像在说话。孔阳从没有见识过皮影戏,那天晚上,他无师自通地知道了皮影戏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但他更想知道,那影子是不是辛夷。
  辛夷当然是按时返校的。如果钻起牛角尖,这自然也算是一种约会。但这种约会并不属于某一个人;和辛夷相约的是她自己的学业。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辛夷的目光从未在孔阳身上多停留一刻。在辛夷眼里,孔阳只是她众多同学中的一个。也许他个子是高一点,人也不笨,经常穿件运动衣,听说会打篮球,但这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下午课少一点,她就回她在本市的家,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个走读生。因为担任班干部,她不得不参加一些班级活动,但她并不很热衷。一年级下学期,学校组织系际篮球比赛,她被安排主持后勤。球场上喊声震耳欲聋,辛夷站在一大堆汗津津的男生运动服前,心里觉得有些好笑。她基本上弄不清那些稀奇古怪的规则,只知道球进了篮圈就得了两分。但慢慢地,她还是看出了点门道。那些身穿背心短裤的男生,勇猛地在球场上奔跑,一方带着球力争杀入对方腹地,把球送进篮圈,另一方众志成城交叉跑动,拒敌于国门之外。即使这里没有他们系的球队,她没有立场,她也能感受到球场上的张弛和力量。可她渐渐地,却又糊涂了,裁判的哨声响个不停,手势也做个不停,像在打着哑语。那些男生激烈地争辩,各不相让,仿佛天塌下来都没有这个球重要。围观的人也开始躁动,他们冲裁判叫喊,谁都有理。这个纠纷最后不知道是怎么解决的,总之比赛又重新开始了。他们班的孔阳被换上了场。因为是一年级新生,老生们不太信得过,只能被作为生力军使用。孔阳上了场,活蹦乱跳,像个撒欢的马驹子。但他几乎立即就显现了他的实力。他高高跃起,抢到一个篮板,转身带球,长驱直入。对方两个队员上来防守,孔阳突然起跳,球划出弧线,“嗖”一声,空心入网。周围一片掌声,辛夷也忍不住拍手。这时对方又开始发球,孔阳跑回去防守,经过辛夷身边时,他突然投来了深深的一瞥。那目光是异样的。
  如果说这还只是一个偶然,但随着被孔阳视线的一次次触及,辛夷感到了心慌意乱。几乎每投进一个好球,孔阳都会朝这边看一眼。似乎他的视线只有两个终点,一个是球,另一个就是场边的辛夷。他简直像一个做了什么得意事儿,希望得到夸奖的小男孩,期望不断用目光迎来鼓励。辛夷觉得局促不安,她生怕别人注意到这些;球场上又似乎只剩下两个人,一个是打球的孔阳,另一个就是看球的自己。辛夷的心,真的有点乱了。
  她觉着了危险。球赛还没有结束,她找个借口,把汽水巧克力之类的东西托给别人,自己先走了。
  她从来也没有留意过孔阳,就像球场边的那堆运动衣,她不关心谁穿的是哪一件。她是三姐妹中的长女,从小家教很严,她没有预先设想过,自己要在大学里谈恋爱,而且是跟同学,跟一个外地来的学生。但是孔阳那跃起的身影,那落地后掠来的一瞥,她也无法立即抹去。
  她带几分警惕,带几分兴奋地约束着自己的言行。
  
  篮球赛后的某一天,孔阳的父亲突然来到了学校。其时已临近暑假,同学们已经在商量着去旅游或者回家的行程。孔阳对父亲的突然到来感到很意外。父亲是来出差的,他很得意自己能争取到这个机会,对自己没有通知儿子去接却能够顺利地找到儿子的宿舍更是得意。他穿着一套化纤的西装,打着一条拉链领带,从鼓鼓囊囊的大包里不断掏出各种东西请儿子的同学吃。谁要是客气,他就往他手里塞。几个同学本来要去上晚自习,这下索性不走了,围着孔阳父亲大吃海聊。父亲在孔阳宿舍四处察看,问他们住几个人,哪个同学家在哪里,家里还有些什么人。他既像是这个宿舍的慈爱的父辈,又像是一个老学长。他好像已经忘记儿子的专业是他自己确定的,言谈中流露出对文科功课轻松的羡慕,甚至轻蔑,感叹自己当年读工科的辛苦。孔阳有点坐不住,他打来洗脸水,让父亲去洗一下,又问吃过晚饭没有,要带他下去吃饭。但父亲谈兴正浓,说他不饿,他路上已经吃过了。“我带了这么多东西,自己能饿着?”孔阳很窘迫。父亲的声音又大又亮,说着蹩脚的普通话,孔阳恨恨地想起,父亲播了这么多年通知,怎么就甩不去乡音?!这时候门外有女生的声音,孔阳立即紧张起来,他听出辛夷就在门外。没等到轻轻的敲门声再响,孔阳已快步走过去,把门打开,自己也跟了出去。孔阳是生活委员,辛夷是代表女生来交定票单的。孔阳的脸红彤彤的。父亲听到门外有女生的声音,似乎还是来找孔阳的,对儿子生活的背面感到了关心,大声说:“孔阳,没关系,你应该请人家进来!”辛夷随口问道:“怎么,你有客人啊?”孔阳愣了一下,轻声说:“对,对,是我一个老乡,来出差的。”
  那一瞬间,孔阳仿佛自己穿着一双破得露出脚趾的袜子,怕那鞋子掉了,被人看见。这脱口而出的一句谎话让他羞愧惊恐了很长时间。辛夷她们走后,孔阳回到宿舍里,他简直不敢正视自己的父亲。几个同学开始挤眉弄眼,做神秘状。他们倒不是看出了孔阳和哪个女生有什么特别关系,也没有听到孔阳的谎话,他们只是觉得有个由头,可以撩拨一下,好玩。孔阳的父亲一付心中有数的模样,当着别人的面也不再加追问,怕把儿子惹恼。父子俩出去吃饭的时候,他才闪烁其词地往这个话题上绕。孔阳支支吾吾,不承认,也不否认。不承认是因为确实什么还没有开始,但一否认却又好像是给出了结论,冥冥中的希望也就破灭了。
  那句谎话像他私处的一个伤疤,痒着,痛着,他永远也不会告诉别人。
  一只知了从地底钻出来,爬在树上,它会蜕壳,会张开翅膀,但它依然是一只知了,永远不可能变成真正的鸟。这是孔阳的隐痛。不管是在大学里,还是在社会上,哪怕孔阳已经当了副总编,比大多数城里人活得还要好一些,但在不经意间,他依然能感受到出身在一个人身上刻下的印记。那句谎话别人是不会知道了,其实最受那句话伤害的,还是孔阳自己。它提醒孔阳注意一些事实。仿佛刚要入梦的人被重重拍了一下,孔阳在漫漫长夜中再也难以入睡了。
  校园的大路上随时可以看到衣着时髦,神色飞扬的学生,但不那么时髦的衣服里面,也一样是一个青春的躯体。孔阳内心燃烧着激情。他很努力地读书,不光是因为这是学生的本分,更因为辛夷担任着学习委员,所有的考试成绩都由她去系里拿回来。他常常在校园的大路小径上漫步,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够遇上辛夷。她低着头,远远地从对面走来,猛一抬头,看见了自己的同学,然后孔阳和她站在一起,慢慢说着他想说的话……但这样的场景很久都没有出现,他多次碰到过辛夷,可她身边总是有几个女生,一路说笑着,她只朝孔阳微笑着点点头,又继续走远了。唯一的一次单独邂逅是在图书馆的山坡下,孔阳坐在绿草茵茵的草地上,书包扔在一边。突然他听到一阵由远而近的脚步声,他产生一种预感,立即站起了身。辛夷吃了一惊,路边陡然立起一个人,她愣在那里。孔阳的心狂跳着,好像要跳出去,话却说不出。辛夷看清是他,放了心,冲他笑了笑,马上又慌乱起来。他坐在这里,太像是等待着自己了。她的慌乱影响了孔阳,他好像重感冒病人再着一次凉,浑身发烫。这是他预演了无数次的场面,台词早已练熟,但真上了场却像仓促间打不开的箱子,无从开口。“你好。”不知过了多久,孔阳才说出这么一句。辛夷想走,他这一开口,她却不好立即就走了。短短的时间对两人来说都是一种煎熬。这时远处山坡下,突然有人喊辛夷。是朱臾。辛夷应一声,逃跑似地道个别走了。孔阳如蒙大赦。两人走到一处,朱臾不知说了什么,辛夷打她一下,笑起来。孔阳望着她们远去的背影,先是感谢朱臾,后来又有点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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