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我的表情
作者:朱 辉
朱臾立即羞红了脸道:“什么时候我化一次给你看。这阵子太烦了。”
“烦里不烦,忙里偷闲,”孔阳道,“你很会调节的。”(潜台词:今晚你不是已经偷过了吗?)
朱臾道:“你还真要我化呀?”
孔阳道:“你算了吧,画得七红八绿的,晚上不要吓着我!”朱臾本已往洗脸镜前走,这时停下了。孔阳心里闪过一丝犹豫,他听说化妆时间长了脸上会起皮疹,但不知真假,可以让朱臾一试;他也想让朱臾再抹一次脸,看看她和望远镜里相比会不会弄出什么新变化。但一想到镜头里的画面他又一阵厌恶。苦笑道:“你化了妆我更看不透你了。”(潜台词:你早已是戴了假面具了。)
朱臾今天一再容让,再锐利的剑锋递来她都努力避过去。“那我就让你看看,”她打起兴头道,“你不认识我不好吗?半夜醒来,身边睡着一个陌生女人,你不就有两个老婆啦?”幽幽地道,“这不是男人的梦想吗?”
孔阳立即道:“但也可以说是一个老婆都没有了。”
朱臾没接话,对着镜子动手在脸上画。孔阳乘机走到迪迪房间,把口袋里的望远镜放回了原处。望远镜不是照相机,里面没有底片,但另有底片在孔阳心里。他看看儿子。迪迪睡得憨憨的,只有醒了他才是个机灵的孩子,他双手伸着,作投降状,孔阳轻轻地把他的手放回被子里。回到客厅,他去上厕所,路过朱臾身边时突然感到好奇,拿眼一瞥,却发现朱臾怔怔的,脸画了一半,正在流泪。
“柔桑不行了,她吐血了。”
“嗯。”
“肯定已经扩散了。她日子不多了,可我还在这儿画脸……”她的眉眼已经画好,嘴唇还是惨白着。上部是浓妆,下面是本色,一张拼贴起来的怪脸。泪水流下来,越过了无形的分界线——可怜的生活!孔阳骇住了,刹那间涌起一股潮水似的怜悯。“我已经知道了,”孔阳轻声道,“这没有办法,总有这一天的。”
朱臾哭着,抽出一张面纸,使劲地在脸上擦着。孔阳说:“现在太晚了,明天问问医生,是不是要回去住院。”
“问医生有什么用!”朱臾终于发作了,她的脸乱着,在灯光下显得很狰狞,“他们是白痴草包蠢猪!他们能告诉你柔桑不会死吗?他们只知道要红包!”
孔阳被她骂蒙了。他又不拿红包,他是送红包的。他压住火,冷冷道:“他们当然不能告诉你柔桑不会死,但人家早已告诉你迟早会有这一天。他们尽了责。”说到这里,他突然感到难受,柔声道,“不要哭了,早点睡。明天我一早到医院去。”
朱臾抽噎着走进卧室,上了床。孔阳又去看了看迪迪。两人躺在床上,半晌无话。朱臾侧过身子,喃喃地说:“我受不了了,我太苦了。”她动了动孔阳的手臂,示意他搂搂自己。孔阳木木地随着她。夜色中,他只能看见她的轮廓。他想起那一年,刚结婚不久,他们在街上看到一对夫妇很不般配,男的英俊挺拔,女的矮胖胖的,等人家过去,朱臾就吃吃地笑话他们。他凑到她耳边悄悄说:你可别觉得他们不配,人家说不定关键的部位特别“合”哩!朱臾笑着打了他一下……他突然对身边的朱臾感到一阵厌恶,似乎有一种异样的雄性气息直往他鼻子里钻。有一些场景他想都不能想,碰也不能碰。他抽出他的手臂,翻过了身去。虽然他刚才闪过一点点的欲望,但一盆水从头浇到脚,慢慢地结了冰。
柔桑第二天重又住进了医院。她离开了这个家,离开了她的房间,是再也不能回来了。
孔阳从单位要了车,在楼下等着。柔桑已经虚弱得走路打飘,脸色就像风中飘落的枯叶。临出门前,她留恋地看着她的家,她的小床,她的那些书,那本《天涯明月》她以前已经看过,这一遍她还没有看完。立式衣架上挂着两件旗袍,一件红,一件白,艳丽得仿佛是戏装,母亲说是她结婚的衣服,她已经试过,稍大了一些,姐姐说,她长胖了正合适。试穿的时候那件白色旗袍上粘了她的头发,她小心地一根根拈掉了。衣架上面扣着她夏天用的一把小阳伞,下面挂着红白的旗袍,轻轻摇摆,像两个盛装的仕女在伞下窃窃私语。像一个梦。
窗外有风。碎花窗帘轻轻地飘荡。床头柜的花瓶里,鲜花怒放。柔桑强笑着叮嘱母亲,让她不要忘了给花换水。
她这次住院换了一个病房,但格局和上次的没有什么两样。病房的床头柜上也摆着一束鲜花,康乃馨,玫瑰,还有满天星。不知道她家里的花现在怎么样了……
人生的路上,长亭复短亭,最后的一段日子,他们是在给柔桑送别。医院是她最后的一站了。
一住进医院,院方就发出了一份病危通知。他们接到通知,并没有感到如雷轰顶。他们几乎已经麻木。最后的结局已经遥遥在望,他们不指望奇迹,只希望医学能够延缓一下死亡的来临。柔桑已经很少进食,再美丽的衣裳她也不能再穿,他们实际上做不了什么,唯一可做的,就是尽可能多地陪陪她,不让她感到孤独。
医生护士们偶尔出入。柔桑很安静,她乖巧地配合他们注射、吃药。更多的时间她躺在床上,看看窗外的秋景,间或呻吟两声,慢慢地睡着。家里人轻声说着话,轻手轻脚地走动,突然又恐慌起来,飞快地跑到床前去看看柔桑。他们生怕她就已经去了。
杨乾尘请了假,几乎二十四小时不离病房。他看上去形销骨立,也像是生了重病。他原本就是个沉默寡言的人,现在话更少了。那份病危通知他们没有让他看到,他们知道再瞒下去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但他们对视一下,很默契地把它收起来了。应该说,他们感到有点心虚。
杨乾尘坐在床前,帮柔桑掖掖被子。他看着她,看着她枯黄的脸,看着枕上脱落的头发。柔桑静静地呼吸着,杨乾尘抓起几根头发,凝视着。孔阳突然想起,柔桑没有发病前的某一天,她和杨乾尘到了他家,她刚在理发店染过头发,有些不自然,却怂恿朱臾也去染,“那才像一对姊妹哩!”……现在孔阳看不清他手上的头发,但他知道,那一定是一半栗色,一半黑色。杨乾尘捏着头发,咧咧嘴,像是要哭,又像是笑。他目光空洞地站起身,好像看不见病房里其他的人。他进了洗手间,关上门,突然间号啕大哭。
门关着,哭声从洗手间门下面的百叶窗传出,贴着冰凉的地面飞行。
窗外秋风飒飒,黄叶飘零。死神的影子飘扬在他们上空,早已看准一个人,随时会来把她攫走。但他们赶不走它。
孔阳的心揪着,感到透不过气来。这样的气氛仿佛毒液,把他的心都泡得烂了。
这个时候上班倒还是一种调剂。上班是灰色的,但灰色总比黑色还多一点光亮,多一点温度。这里是一些正常的人,做着再正常不过的那些事情。也许是单位的变动期已经过了,他原地未动,倒也显得基础牢固;也许是因为他没有升迁,被人超越,令人同情,总之下属们对他倒比以前更尊重了些。许多事情他现在必须请示做了副社长的刘可,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感觉到特别别扭,好像应该就是这样,从来也就是这样的。稍一闲下,他对自己的适应能力感到吃惊。
下班前,孔阳心念一动,把自行车留在单位楼下,上了一辆出租车。他已经掏出了手机,但迟疑一下,没有把电话拨出去。汽车按照他的指引开向城南,二十多分钟后,在辛夷的楼下停下了。
深秋的天黑得早。在单位的楼下时天边尚有夕阳的余晖,现下天已经黑了,只能看到景物的轮廓,一些影影绰绰的人影。这车就像时光快车,转眼间穿越了白天和黑夜的界线。孔阳多希望能看到辛夷窗户的灯光,希望能看到她晃动的剪影。可是别人的窗户都亮着灯,一家家整齐地排列着,只她那里黑着,像缺了一颗牙齿。
孔阳上去敲门,确实没有人。他没有她这里的钥匙。辛夷曾经要给他,他没有要。“我要你的钥匙干吗呢?如果你在,我没有必要拿;如果你不在,我又进来干什么?”他的理由听起来很充分,也许心底还是觉得这钥匙重,拿了就算完成了某种仪式,就有了承诺。现在他倒很想进去,因为他感到冷,也无处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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