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我的表情

作者:朱 辉




  菜在不断地往桌上走。这时候其实很需要说一些段子下酒,但可惜的是男人们的段子不是大荤就是小荤,就像清真馆子里不能端出猪肉一样,连不拘行迹的焦耳也不愿意说。不一会儿酒店餐厅的经理来了,也是老相识。他戴着付眼镜,依然文质彬彬,虽说在酒水里泡久了,酒精考验,一看还是个中文系毕业生的标本。他一回不生,两回更熟,一进包间就给大家敬酒。“各位学长,我先干为敬,你们随意。”
  他亮亮杯底,端起酒瓶,为客人续满了杯子。焦耳道:“你别忙走,有个问题。”他手环指一下道,“我们这里有一对,你猜猜是哪两位?”
  孔阳的心往下一沉,觉得这焦耳讨厌到极点。朱臾似乎也有点局促。各人都把身子稳一稳,维持原来的姿势。孔阳看出辛夷似乎倒兴奋起来,她身子懒懒地倚在椅子上,附和着焦耳道:“你倒猜猜看。看看你的眼力。”
  经理眼睛四下打量着,迟疑道:“这哪儿看得出来?你们饶了我吧。”
  辛夷道:“不行。”
  焦耳见有人支持,越发不屈不挠,道:“你说说看,言者无罪,但说不妨。你说对了就说明我们有缘,我们会常来。”
  经理狡猾地问:“一对什么?一对夫妇还是一对情人?还是一对对手?”
  辛夷道:“你倒滑头——一对夫妇!”焦耳道:“不一定是一对,说不定还有两对呢。”
  孔阳插话道:“别瞎闹!”
  经理挠着头,为难地说:“我就猜一对夫妇,一对,行不行?——”他的目光飞快地一扫,已经和站在墙角的服务小姐对了眼睛。孔阳和他面对面,正好看到了。经理有了底,却又字斟句酌地道:“这一对夫妇里的男人,肯定不是你。”
  “为什么?——错!”
  “肯定不错。”经理越发言辞凿凿,“因为坐的位置,也因为你的态度。”经理侃侃而谈,“如果你夫人在场,你一定不敢提这个问题。你就不怕我乔太守乱点鸳鸯谱吗?”
  焦耳一愣,有些丧气。接着又问:“那那个男的是谁?”
  “是这位,”经理一指孔阳,“他叫你别瞎闹,就是怕我说错,他的夫人肯定就在场。”他指着朱臾道,“就是这位小姐。”
  焦耳狡辩道:“你这话有语法错误,既是小姐,就不是夫妇。”言下其实已经是认了。辛夷不服道:“我请教你一下,你从哪里怎么看出他们一定是一对呢?”
  经理道:“他们坐在一起。”
  焦耳道:“那我和辛夷也坐在一起呀!”
  钟若铁帮腔道:“我两边还各坐一个男人哩,总不能说我是同性恋吧?”
  “那不一样的。”经理说准了,情绪大增,表情丰富得眼镜都有点挂不住,他推推眼镜道,“我猜对了,你们应该浮一大白!”见众人把酒全喝干了,笑嘻嘻地问:“各位学长,我毕业了吧?”
  钟若铁道:“你不光中文系毕业了,社会学系也毕业了。”
  经理得了夸奖,高兴地说:“不过我刚才说的是现在进行时,说不定将来还有一对,那我就猜不透了。”他这大概是讨好焦耳,不愿冷了他的心。孔阳顿时觉得他有些讨厌。他忽然想起经理和服务小姐刚才目光的那一接,说不定他和小姐也有一腿哩,孔阳想点破他的作弊,又觉得多余。正好经理也不愿意多说,喊那小姐再上一瓶酒,被众人拒绝,乘机朝大家拱拱手,出了包间。
  五个人一瓶酒,恰到好处。朱臾看看时间,脚在下面碰了碰孔阳。孔阳迟疑着说:“怎么样,散了吧?”
  朱臾道:“小孩一个人在家。”
  辛夷道:“那你们快点走吧。”
  朱臾使个眼色,孔阳明白过来,赶紧过去买单。他明白今天自己是主角,奇怪的是也没有人和他抢。走出酒店大门时,焦耳问:“谁送辛夷?”
  钟若铁道:“我就住这里。”
  孔阳发着怔。焦耳道:“那我就义不容辞了。”
  辛夷笑着道:“谁要你送!”对朱臾和孔阳摆摆手道,“再见!”手往路中拦一下,上了一辆出租车。
  焦耳讪讪地道:“你们总不要我送了吧?”三个人向马路中间走去。
  
  朱臾和孔阳坐在车上。车摇晃着,两人都像生了根,靠不到一起。一路无话。车到了楼下,孔阳付账下了车。小路上灯光昏暗,孔阳走了几步就踩到一个凹坑,差点摔倒。朱臾回头看看他,加快步伐走向楼梯口。“我喝多了。”孔阳自我解嘲地说。
  “你没喝多,”朱臾冷冷地说,“是魂丢了。”
  孔阳在黑暗中无声地苦笑一下。没有人看到他的表情。
  
  第二天钟若铁又到孔阳社里去了一趟。书出来了,钱也已经到账,他必须要来了结一下。他真是个场面上的好手,跟所有台面上的人都很热络,也不和孔阳显得过于热乎,好像他从来就没听说过马李两位社长的矛盾,和他的同学也根本没有私下的接触。孔阳很佩服,自思光这一点就够他学上一阵子。样书一套二十本,卡通封面,排在桌上光鲜耀眼。马李两位都显得很满意。刘可那天在场,他啧啧地赞着,说要好好学习,一本一本地翻着看。孔阳感到自己也很有面子。
  孔阳先走。钟若铁送他出来时,孔阳在走廊上冲他挤了挤眼睛。
  
  除了周六周日,孔阳一家中午这顿饭都是各自解决的。这天中午,迪迪却回家了,打电话给爸妈,说学校下午放假,他要去看小姨。
  他们一家在外面吃的饭。菜上得很慢,他们并没有点很多菜,但每个菜都要等上好半天。迪迪倒是兴致勃勃,每个菜上来,他一边吃着,一边就注意着那个出菜的小窗户,那小窗户一开,先是冒出一股油烟,紧接着就会推出一盆菜,这真是隆重推出啊,简直像是妖精的魔法!孔阳和朱臾心里有事,草草地扒了一碗饭,等迪迪吃完,一家人直接去了医院。
  
  这是个奇怪的地方,永远是生意兴隆。对有些人来说这是修理厂,加油站,他们病怏怏地进去,还将活蹦乱跳地出来;而对另一些人来说,这里就是人生的最后一站。回头的路通往社会,另一条路直接通向火葬场。迪迪当然想不到这么多,但怕打针、怕医院是孩子的天性。虽然他早就闹着要见他的小姨,但一走上通往病房的长长的大路,他就开始老实了。
  “迪迪,我们去看小姨,有几个规矩,第一是不许到处乱摸,不许乱拿东西;第二是不许吃那里的东西。”
  这句话孔阳原本等着朱臾说,她不说,孔阳只好自己说出来。不想朱臾还是有点不高兴。她不说孔阳说得不对,只是沉着脸打断他:“迪迪知道。”
  迪迪显然记住了爸爸的叮嘱。他走到病房门口,轻轻敲了敲门,等不及里面有反应,就把门推开了。柔桑躺在靠窗的床上,一见迪迪,立即坐了起来。迪迪叫一声“小姨!”跑过去,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停住了脚。他站在那里,回头看看爸爸妈妈。
  杨乾尘蹲在墙角忙着什么,这时连忙站起来,揽住了迪迪。“姐姐,姐夫,你们现在怎么有空的?”
  孔阳告诉他,迪迪下午放假,把手上拎的一袋吃的摆在茶几上,在边上的床上坐下了。迪迪看上去表情很奇怪,他看着小姨,僵硬地笑笑,想亲近又不敢的样子,好像他面对的是一个曾经亲近过的幻影。“迪迪,放假啦?想死小姨了。”柔桑柔声说着。孔阳把迪迪揽到身边,坐到自己腿上。
  朱臾坐在柔桑床头,轻声说着些闲话。杨乾尘拿来几个苹果在削。正午的阳光灿烂地照进房内,照在柔桑的脸上,她的头发有些散乱,朱臾伸手帮她理着。她黑鸦鸦的头发和朱臾红润的肤色衬着她蜡黄的脸,她的皮肤像是要透明,可以看进去,看到结局。房间里显得有点乱,杂七杂八的东西摆在地下,摆在孔阳坐着的床上。杨乾尘很不好意思地收拾着。柔桑说:“爸爸妈妈才走不久,你们忙,就不要老来了,”她黯淡地说,“我这病好像是冻住了,化不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解冻。”
  “春天!”迪迪一直没有开口,这时老嘎嘎地说,“春天就解冻。冬天已经快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呀,你又长进啦!”柔桑问,“这是课本上的话吗?”
  “不,是课外书上的。”
  杨乾尘说:“你不要急。说好也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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