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我的表情

作者:朱 辉




  那是收到第一封信的情景,那还是在三年级的寒假里。后来孔阳回家就预先带上了信封。每一个上都印着一个生肖,他买了一打,12个。他开始盼着回家,因为分开了辛夷就会给他回信,如果,如果既得到回信,又能不分开,那就是这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了。孔阳知道这是奢望。辛夷大概给他写了8封来信。每一封都被他反复看过不知多少遍。他躺在床上看,熄灯睡觉前把它们压在枕头底下。朦胧中他翻一个身,信纸在枕头下发出轻微的声音,他感到了广阔无边像黑夜一般浓稠的幸福。那些信没有多少实在的内容,是一些拉拉杂杂的话题,就像在学校里她远远射来的眼神,朦胧、柔软,难以捉摸。假期结束的时候,他仔细地带上那些信,返回学校。短短的几个小时,是他最为温馨的旅程,给他写信的辛夷正离他越来越近,他想像着辛夷提着她的小包,走出深深的小巷,骑车赶往学校的样子。她骑得很快,迎面的风吹乱了她的头发,惹在她眼上,痒痒的。她晃一晃头,抬起手臂,轻轻理了一下……遥远的孔阳看得痴了……
  汽车突然震一下,孔阳被惊醒了。汽车行驶在大桥上,城市已历历在望。庞大的城市沿着长江延伸,看不到边。孔阳看着前方城市的轮廓,看着宽阔的桥面弯成弧线向着城市的边缘伸展出去,看着看着,他的心忽然间揪了一下:天啦,已经快毕业了啊!
  
  你不想未来,可这未来自己走过来了。它猫着腰,绕着弯子,突然一折,在你面前亮出了它黑压压的身影。辛夷对自己原本是有规划的,这规划里不但没有孔阳,甚至也没有她目光所及的任何一个男孩的位置。她的人生要等到国外才会真正展开。可是,辛夷还没有被她的规划结成冰,她是一条小河,朝着她的目标流淌,水面上的风掠过来,掠过去,水面上还是起了浅浅的涟漪。小河一直在流着,朝前流,流过了四季,又一个四季,水面结冰了,水面又化了,然后又结冰,等到这冰一直寒彻到她心里,把她自己也要冻住,她突然觉到了悲痛。她终于是要失去一些什么了,这是不是她一生中最可珍贵的,她还不知道,但她舍不得。窗外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着,临近毕业的那个寒假是最寒冷的一个冬天。辛夷在家里吃饭。因为明天就要到学校去,父母为她准备了丰盛的晚餐。席间,父亲问起了她下一学期的功课,还没等父亲说到他为女儿已经在做的具体安排,没等他再提起那个给女儿写信的即将要出国的年轻人,辛夷渐渐地就呆在那里。父母亲和她的两个妹妹停住了手里的碗筷,怔怔地看着她。
  开学前的那个晚上,辛夷没有见到孔阳。也许她在有意无意地躲避着他。第二天两人在教室见到了,她的目光有些畏闪。最后一学期,他们都要去实习。辛夷被安排在报社,孔阳去的是一家出版社,两家单位一个在城西,一个在城东。刚刚接触工作,辛夷很忙乱。她每天都回家,似乎提前过起了上班的生活。她呆在报社的时间很少,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是骑着车子在大街上,要么是去报社,要么是从报社回家,要么就是去采访。大街永远是喧嚣的,她的心情黯淡,人流如潮,她看不到孔阳,也看不到希望。到报社实习了一个多月,她没有收到过孔阳的来信,也许是因为她不是正式职工,他担心写信不保险;部里的人告诉她,有过几个电话找她,是个男孩,她估计来电话的不会是别人。有一天早晨,她到报社签到,主任正在接电话,是孔阳实习的出版社总编室打来的,希望他们能来一个记者,宣传一下新出的一套书。主任放下电话,刚要问谁能安排开,去一下,辛夷已经接过了话头,说她可以去。她很急切,像是生怕别人抢了这个差事。主任看着她急匆匆开门出去的背影,有点奇怪。过了片刻,辛夷又回来了,她红着脸,问了出版社的电话,却又不在办公室打,急匆匆地出去了。主任是个老江湖,他本能地感到这个女孩不是为了工作,因为他还没见过有谁为了工作会这样。他觉得这个女孩有点猜不透。
  辛夷在街上给孔阳打了个电话。电话那一端的孔阳喜出望外,他紧紧抓住话筒,另一只手拉着电线,似乎这样就可以抓住电线里传来的声音。他们约好了,40分钟后在离出版社不远的一个十字路口见面。
  20分钟刚过,孔阳就开始坐不住,他下了楼在路口边等着;40分钟过去了,辛夷还没有出现。又等了几分钟,孔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找错了地方。他立即骑上他在旧货市场买来的破车,依次到周围的另几个路口去找。每到一个地方,他都担心辛夷会不会刚到他已经找过的路口,他更担心辛夷不见他在等,会赌气走掉。他仿佛不是在找一个人,找的是人生的机会。等他气喘吁吁地赶到原来的十字路口,他一眼就看见辛夷正骑着车子远远地过来。
  他连忙下车迎了过去,不知道要说什么。辛夷扶着车子站在路边,站在他对面不远的地方。她侧着脸,不说话,看着路边的商店。孔阳还以为她在生自己的气,这时,一个中年人从辛夷身后走上前来,冷静地对孔阳说:“你是小孔吧,我是辛夷的父亲,我想和你谈谈。”辛夷突然喊道:“你走!你怎么还不走!我的事不要你管!”这时正好遇上红灯,路口很快聚集了一大片推着车子的行人。不少人已经注意到这边,齐刷刷地扭头朝这边看。辛夷的父亲继续用征询的眼光注视着孔阳,不理会行人,也不理会辛夷。
  孔阳突然间长大了几岁。他立即冷静下来,说:“好吧,我们往那边走,”又对辛夷说,“我和叔叔谈谈,没事的。你直接去找我们总编室主任吧。”辛夷担心地看着他们,两个男人的背影。她怕自己哭出来,骑上了车子。
  辛夷的父亲是一个敦实的汉子,他远不如孔阳高,但孔阳觉得他厚实的身体是一种强大的压力,他简直支不住。这是两个男人间的对话。辛夷的父亲话不多,也很和蔼,但句句到位。孔阳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不知道他见到这一幕,又会怎么想。孔阳自始至终是勇敢的,他勇敢地面对辛夷的父亲,听他说,勇敢地陈述,也勇敢地接受了最后的结果。
  一切都结束了,他毕业了,这一天是他真正的毕业典礼。他结束了自己的初恋,从此完成了他人生的重要一环,他的婚前情感教育。
  但他知道了辛夷曾为他而流泪,许多次无人时的饮泣。他幸福地触摸到了她的痛苦,像丝绸里的伤疤,只有亲切地触摸才能感觉到。只可惜他刚刚确认了自己的爱情,她却就要离开了。
  他们的分手不是那种渐行渐远的分手,他们原本是相对而立的,突然间各自侧过了身,慢慢转过去,渐渐地远了。孔阳的姿态是坚强的,但他内心软软的,像根泡在水里的绳子,爬满青苔和小虫。辛夷算不上跟他谈过恋爱,但她完全占据了他的心,占据了他的大学生活。现在孔阳的心空荡荡的,仿佛百树凋敝的旷野。一场小雨细细巧巧地落在旷野上,很安静。孔阳躺在床上,满耳都是同学尖利刺耳的鼾声。他的心里浑浑的,像从激烈流淌的小河里舀上来的浑水,不时有一只手下去旋一下。
  只有那些信还在。辛夷没有要回去,孔阳把它们放在箱子的最底层。他的衣服拥抱着她落在纸上的爱情,仿佛是一只鸟,现在终于安静了,但安静了也就意味着死了,成了标本。以后,孔阳搬了多次家,那些信他一直悄悄地带着。渐渐地,他淡忘了,竟不知道摆在了哪里。但它们肯定还在,还在他家的什么地方,就像水里的沉淀物,静静地,沉在晦暗的光线里,等待着有一只手伸进去,触动它。
  
  第四章一光年有多远
  
  小孩子心里存不住疑问。孔阳在单位忙了一天,天擦黑才回家。迪迪在桌前做作业,一见爸爸回来,立即放下手里的笔,跑了过来。
  “爸爸,你不是说光走一年就是一光年吗,”迪迪说,“我走一步要用一秒,所以一步就是一光秒。”
  原来是这样。小家伙还在琢磨那个“光年”。
  “我就这样往前走,一直不停,走一年,就是一光年,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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