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我的表情
作者:朱 辉
但他眼前抹不掉望远镜里看到的那个场面。看来有些事情在不知不觉中早已发生了,只不过没有揭破,也不能揭破,各过各的。看来他真正应该后悔的是他今天不该来看晚会,来了也不该带什么望远镜。眼不见,心也就不烦了。辛夷让他带“军事望远镜”,虽说是个玩笑,隐隐中倒也说明,今晚的望远镜就和冲突有关。他虽然没有机会发作,但硝烟弥漫在他心里。
他低着头闷闷不乐地走着。人流渐渐稀疏一些了,他突然想起应该和辛夷说说话,抬眼一看,却不见她的影子。正错愕间,有谁在后面拍了他一下肩。这是谁?!他大吃一惊,稳稳神,镇定地缓缓转过身体。
“把我弄丢了吧?我看你散了神,试试你还会不会想起我。”
“我怎么散了神?”孔阳道,“我是看到了一个人,没想到。你猜猜是谁?”
“我不猜。和我不相干。”
“我看到了一个女人。”
“就是用望远镜看到的吧,”辛夷冷冷地说,“难道她穿得比那些模特儿还少?”
“看看,吃醋了吧。”
“我吃什么醋,你才吃醋,”辛夷讥诮地说,“这个女人和你不一般,她和男朋友在一起,那个男的你也认识对不对?”
孔阳心里一阵刺痛。他“呀”一声,夸张地赞道:“你好厉害,火眼金睛!”
辛夷没说话。孔阳的脸色渐渐凝固了。他轻声说:“我看到了朱臾。”
辛夷猛然回头,怔怔地盯住他。话一出口孔阳就后悔,他何必要说?但是他又说:“她和她的搭档,坐在观众席上。”
“哦,是搭档啊,”辛夷道,“你不要乱想。什么事都不要想当然。人家看到我们这么走着,还以为我们是夫妻呢,其实我们不是。”
孔阳觉得她有点不讲理,无言对答。他苦笑一下,不再说话。山下的停车场那儿,密密麻麻的自行车大半已经走了。一个小伙子晃着膀子走过去,从车缝里找到自己的车子,不曾想刚一搬弄,一排车子哗啦啦地倒下去了。他使劲搬了一下,这一边的又倒了。小伙子昂着脖子“操”一声,索性撂开车子,潇洒地上了一辆出租车。孔阳看着他,心里有点羡慕。在等出租车的时候,他听见天上有一架飞机正由远而近,隐约地轰鸣。夜航的灯闪烁着,从两栋摩天楼间掠过,因为距离太远,他看不出灯的颜色。突然他想起那一年的那个傍晚,也是在街头,他凝视着天空的飞机,想像着远去的辛夷,潸然泪下……辛夷现在就在他身边,刹那间,他却觉得他们相距遥远。
他悄悄地握住了辛夷的手,坚持要送她回去。车到了她楼下,他没有上楼。她屋里灯亮了,她朝他摆了摆手。他们第一次见了面但却没有做爱。
那架飞机和孔阳倒有那么一点关系。钟若铁为了他的生意,其实经常在石城和他所在的省城间往返,只是不常来和孔阳见面。他坐着那架飞机,一个多小时后将会在降落时遇到空难。因为身大体胖,他没有系安全带,不曾想倒逃过了一劫。他被抛出机舱,掉到一个水塘里,周围都是尸体,而他只断了一条腿。命是保住了,社长的位子却丢了。在他住院治疗期间,很多问题都穿了帮,手下的人几乎群起而攻之,闹得不可开交。倒是他的那些上级,场面上说是怜惜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又乍逢大难,骨子里还是怕拔出萝卜带出泥,总之保了他一把。最后的结果是,他出了院,第一件事就是一拐一拐地跑到出版局,交上了一份辞职报告。
第二天孔阳就从电视新闻里得知了空难的消息,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钟若铁。等到焦耳大呼小叫地打来一个电话他才知道。孔阳打电话安慰钟若铁,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两个月后再见到他时,钟若铁又胖了好一圈,只是腿上打上了钢钉。他告诉老同学,他辞职了,决定来这里开个书局,彻底下海,永不回头了。“以前那种鸟日子,夹板里头讨生活,太他妈不爽了!”
他的书局真的开了张,叫“四海书局”,主打产品还是那套《百分百丛书》。这并不奇怪,肥水当然不该流外人田;但孔阳万没想到,退了休的马社长竟然成了书局的副总经理。面对这种结果,孔阳除了吃惊,只有佩服。
但那天晚上孔阳还看不到这些。他把辛夷送回家,重又上了出租车。他斜靠在座位上,心里像个火锅,火辣辣地翻滚得厉害。那个搭档已经和朱臾合作好几年,孔阳基本没打过交道,只是有时听朱臾说起,他喜欢上网,旅游,热衷于各种流行音乐和书籍。朱臾对他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好感,还笑话过他追逐名牌,却买不起多少,一年到头就盯着那几件衣服穿——这样一个浅薄的时尚青年,会和朱臾有什么事吗?她至于吗?——但是,又为什么不至于呢?这种事要摆理由可以摆出一长串,什么理由都摆不出也照样会弄到一起。这本来就不是一个论证的过程,是吸引和被吸引,是吸引和抗拒吸引。抗拒吸引的人会为自己意志坚定而得意,会出去吹嘘,有时还会大感委屈,觉得自己的配偶欠了自己;被吸引或者说被勾引的人十有八九都是闷声发财,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朱臾可不就是这样?弄不好谁勾引谁还是个疑问哩。
他在车上给岳父家打了个电话。岳父告诉他,迪迪已经被他妈妈接回家了。“早走了,早走了,现在肯定早就到家了。”老头子似乎是在安慰他,但孔阳却觉得他是欲盖弥彰。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他就没看见朱臾匆匆地擦去脸上脂粉再回家?如果她没有问题,为什么不能让老公分享分享自己的美丽容颜呢?——虽然没看到,但孔阳相信她一定是及时把脸上的妆卸了。老头子不知女婿的心思,还有话说。他说柔桑今天吐血了,晚上吃了一点饭就吐了,带了血。孔阳冷静地说,你们以前没发现吗?她恐怕不是第一次吐血,她以前肯定藏起来了。岳父急得不行,一迭声地说,那怎么办?怎么办?孔阳冷冷地道:“我现在正在车上,等回家跟你女儿商量商量再说吧。”
“你女儿”,你两个女儿。老头子总是会护着自己女儿的。孔阳亲眼领略过他瞒骗杨乾尘,那种时候他是何其坚定呢?孔阳绝对有把握,如果有朝一日他和朱臾发生矛盾,她父母一定是向着女儿,哪怕表面上还要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说到底,他孔阳只是个外人,他们这种小镇上的人楔入这个城市,靠不得婚姻,只能依靠自己的能力和工作。
可是朱臾凭什么搞外遇?他哪一点还不能让她满意?长相,能力,地位,收入,他不是最好的,但也绝对不差,至少不比那个搭档差。搭档,搭档,这个称呼就不好,听起来就像是搭伴作案的。
但他其实拿不准,朱臾是否真的“作案”了——如果她确实在回家以前就已经卸了妆,至少可以说明她心里发虚。所以,他应该尽快到家。
他到家时迪迪已经上床了。朱臾正在客厅的餐桌前看着什么。除了迪迪的房间,家里的大灯小灯全开着,一副迎接他回来的姿态。
“回来啦,”朱臾招呼道,“我正在检查迪迪的作业,很糟糕,作文有五个错别字,数学错了两道——你看看。”
“你慌什么?”孔阳坐到沙发上,淡淡地道,“让我歇歇行不行?小孩子做错题又不是故意的。他睡了?你让我把他拖起来打一顿?”(潜台词是:成年人故意做不该做的事才该揍。)
“你怎么啦?又喝酒啦?脸上红红的。”朱臾关切地走了过来。
孔阳扭过脸,软软地顶道:“谁喝酒了?一定要喝酒才脸红啊?”(潜台词:让人脸红的事多着呢。)
朱臾更认为他是喝了酒,不和他计较,笑道:“好,好,你脸不红,没喝酒,你是白面小生。不过以后这些应酬你还是尽量推掉,太累人。”
“我不累,你累。”孔阳道,“你的脸色才不好,其实可以化点妆。”(潜台词:别以为我就没看到。)
“我神经啊,晚上要睡觉了还化妆。”
“哎,你别说,有人化妆就是为了睡觉哩。”(已经说不上什么潜台词,这话完全赤裸裸。)话一出口朱臾愣了一下,孔阳也被自己的话吓着了,缓一缓道,“化了妆睡觉可以多一点情调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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