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我的表情

作者:朱 辉




  孔阳点着头。他还打算询问医生,具体的治疗应该怎样进行,这时门外突然进来一个四十多岁的胖子,红光满面,身量阔大,差点没把屏风碰倒。他显然是个熟人,医生转过身子,朝他打着招呼。孔阳听出是个处长,也说不准只是个副的。那“副处长”把一张单子往桌上一摆,旁若无人地说:“他妈的,脂肪肝,现在又加了个酒精肝,这下完了!”
  听起来他像有两个肝。他的嘴里有一股肉腥味儿,还有酒气,不知道是不是从他肝上直接发出来的。孔阳厌恶地皱皱眉头,轻声说:“这样,我先走,我回去跟家里人商量一下。”
  这世界是不公平的。这种酒肉之徒虽说弄出了两个肝,却中气十足,而安静乖巧的柔桑却就要死了!
  孔阳的喉头有些发紧。他强忍着泪水。出了医院大楼,他才发现柔桑的诊断报告还在他手上。他把它折折好,塞进上衣口袋。走了几步,突然又站住了。
  这是个不祥的东西。贴在身上,如此贴近他的皮肤,令人胆寒,好像会沾染上什么。孔阳把它从衣袋取出,想塞进皮包里,转念一想,又放进了车篓。为了防止被风吹跑,他把皮包压在上面。
  但他不知道现在要到哪里去。他不敢面对心存希望的岳父岳母。仿佛抱着一颗炸弹,他只能小心翼翼地托着,不忍心丢下去。他停下车子,拨通了朱臾的电话。
  朱臾急切地问:“怎么样?你拿到结果了?”
  孔阳沉默着,半晌才说:“你在电视台下面等我吧,见了面再说。”
  他的话还没完,朱臾已经开始抽泣。他突然坚强起来,坚硬地说:“你干吗?让别人看见像什么样子?!”
  朱臾哽咽着说:“办公室就我一个人。”
  “那你等着,我马上就到。”
  二十分钟后,他在电视台大楼下见到了朱臾。她的眼睛红红的。
  孔阳把诊断报告递给她。她不接,说:“是真的吗?”
  “是真的。这个时候我不会开玩笑。”
  朱臾猛地用手帕捂住了脸,双肩耸动着。已经有人注意到他们了,孔阳低声说:“我们走,不要在这儿。”
  “我都不敢给你打电话,没想到还是躲不过去。”
  他们沿着大路往前走。孔阳搂着她的肩。朱臾的身体瘫软着,孔阳几乎受不住。朱臾问:“那怎么办,你说怎么办?”
  “住院,治疗。”
  朱臾哭得更厉害了。好不容易孔阳才止住她的哭声。朱臾问:“那能不能不告诉杨乾尘?”
  “这——”孔阳愣了一下,“这要跟你父母商量。要瞒着他不容易。”
  “什么不容易?!能瞒着柔桑就能够瞒着他!他知道了柔桑还能不知道?!”朱臾突然涨红了脸,“什么‘你父母’‘你父母’,你压根就没有把他们当父母!”
  孔阳怔住了,“那你要我怎么样?”
  朱臾看看他。孔阳嘟哝道:“我怎么啦,怎么啦?”
  朱臾自觉失态,闪开了目光,嘤嘤地哭着。孔阳把车子停在路边,拦住了一辆出租车。
  
  两个老人瞬间就被摧垮了。他们老泪纵横,老太太号啕大哭。孔阳快步过去,把窗户一扇扇关上了。
  柔桑灿烂的笑容挂在墙上,浑然不知厄运将至。一家人围着,她不在这儿,好像那张照片是一幅提前悬挂的遗像。孔阳晃晃脑袋,恍惚中照片上的黑纱被他抖落了。
  两个老人已经乱了方寸,一切听他的主意。住院,治疗,护理,再加上调养,其实也只能这样了。“住院手续我去办,爸爸妈妈你们跟柔桑谈——还有什么?”孔阳问道。他本能地不愿意直接面对柔桑。
  岳父抬起红肿的眼睛,坚决地说:“他们一个也不能知道!小杨也一样!”
  孔阳几乎已经料到大家都会同意对杨乾尘保密,但他隐隐有些不安,他暂时还理不清这种感觉,只是不愿意这个决定从自己嘴里出来。他微微点头,心里松弛下来。这时候他才觉得,自己已经累得不行了。
  
  第十三章号外
  
  他真的感到有点累了。
  家里,当然离不开他,他是丈夫,是父亲——原先他倒很少意识到自己还是女婿,平时只是偶尔打打电话,过年过节时去看看,现在,他时不时就要想起柔桑的病情。
  单位的事也很烦。他早已抱定闲事不管的态度,但真的要做到置身事外其实很难。他本来就是单位的一分子,做不成一个局外人。社里的气氛是越来越微妙了,所有的人在公开场合都出言谨慎,私下里的传言却像空屋子里盘旋的风,令人捉摸不定。马李两位社长都和孔阳有过比较亲密的接触,从各自的话头里孔阳看出,他们已势如水火,简直不共戴天,照这样弄下去,总有一个要倒掉——究竟为了什么,孔阳还真理不清。从局面上看,两位社长各具优势,暂时还处于胶着状态,看不出最后鹿死谁手。孔阳小心翼翼,和他们接触时都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既怕被对方认为离心离德,也担心被他误认为是目标一致的战友——说不定他转身就散布出去,以显示自己势力壮大呢?——孔阳这时候哪个都不敢得罪。他宁可被看成滑头,也不愿意去触霉头。
  如果两位社长最后真的倒掉一个,自己是不是多了一点机会呢,譬如说,再往上走一步?——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把孔阳自己吓了一跳。但是这太难把握了,出手打哪一个他都不敢,而不出力却想得利,几乎就是故意要在街上捡皮夹子:这好像有点卑鄙,还比不上到人家口袋里去掏皮夹子,掏皮夹子还是要出力费心的——但是现在就在两边挑一边入伙,难道就不卑鄙吗?!
  孔阳确实觉得有点烦。他恨不得找机会出一趟长差,躲过这一阵风雨。但是连这也做不到,柔桑已经住进医院,这时候他要出差,不光不近情理,事实上他自己也放心不下。他几乎每天都要去医院,有很多琐碎的事情要他去处理去解决。医院和柔桑公司都反复打了招呼,请他们无论如何不能暴露病情,不但对病人,还包括杨乾尘。也许是因为已经知道最后的结局,孔阳每次见到病床上的柔桑,都仿佛看到一朵花正在枯萎,生命正像渐渐散发的香气那样,在不知不觉中离她而去。那一天他进了病房,悄悄地走到病床前。柔桑的膀子上连着吊瓶,睡着了。杨乾尘拿着本书坐在椅子上,孔阳示意不要惊醒她。那是中午,阳光灿烂,照进房里,映在她的脸上,孔阳看见柔桑的嘴唇格外的红,在她灰黄脸色的对比下,红得十分意外。突然他看见了枕头边的一面小镜子,还有边上的口红,他的心里顿时一阵疼痛。他这是在给柔桑送终,一段持续数月的悲伤的过程,想到这里,他黯然神伤。
  柔桑在医院已经住了十多天了,看不出有什么大的变化。她的情绪也很正常,乖乖地打针,乖乖地吃药,各种各样的药。有时还能听到她和杨乾尘在病房里的笑声。住院的条件很好,两人一间,另一张床还空着。这一点,还多亏了朱臾的记者身份。她找了以前曾在她节目里扬过名的一个主任,各方面都安排得很到位。为了保密,床头的卡片上写的是“肝炎”,所有药品的标签也都细心地换掉了。柔桑看到孔阳来看她,总是很高兴,拿水果给杨乾尘,让他削给孔阳吃,又说她想迪迪了,再不把迪迪带来她就要溜出去看他,“我不亲他还不行吗?肝炎总不会看一看就传染吧?”说着咯咯地笑。孔阳答应着,在那一瞬间,他突然怀疑那诊断是不是错了——如果真的出现那万分之一的错误,那真是个美丽的错误啊!
  但是医生的表情是不容置疑的。他告诉孔阳,所有的指征都在变坏,“我们无力回天,我们做的只是在延缓。”
  死亡的影子离他还很遥远,但是他看见了死神的翅膀,扑啦啦扇着阴风从他的天空的边缘掠过。每次从医院出来,他都很难受,情绪低落。骑在车上,他体会着自己的动作,紧绷的大腿肌肉和灵活的脚腕,结实的双臂把着车把,他觉着了自己的力量。突然他清醒过来,仿佛突然发现,生病的终究不是他自己。他简直有一种死里逃生的狂喜!在这个时候,单位的那些烦恼似乎又变得无足轻重了。
  但是他躲不掉,只要他还活着他就躲不掉。他无法忽略同一办公室的刘可那闪烁的眼神,也忘不掉马李两位社长忽重忽轻飘忽不定的话,特别是那一次,李副社长说完话刚要出门,马社长又一头撞进来找他,三个人面面相觑又故作轻松的场面。他需要诉说,他不指望谁能给他出主意,只要能说说,心里就轻松一些。朱臾对他比以前那是更好了,因为丈夫让她觉着了依靠。她承担了很多原本属于孔阳的家务,在床上,她也比从前更柔顺,更主动。她或许觉得这是一种感谢甚至是奖励,她想不到,在孔阳心里,床上的事情现在也只是家务劳动的一部分,是一种义务,比起以前,他承担的家务并没有减少,而且是换了他更不喜欢的工种。他觉得朱臾不了解男人,简直有点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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