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我的表情

作者:朱 辉




  十几分钟后他在苏州路建设银行门口遇到了柔桑。她是给公司来办托收的。这还是孔阳结婚以来第一次见到柔桑工作的情形。她穿着藏青的职业装,颀长的小腿,修长的颈项,纤巧的肩窝,但她显得很疲倦。孔阳见到她,宛若见到当年的朱臾。他们站在路边说了几句话,孔阳关切地说她脸色不好,问她为什么这几天没到他家里去。柔桑说没什么,只是最近有点累,还答应今天有空就去看迪迪。
  
  孔阳到家时,头上竟沁出了一层细汗。因为柔桑要来,他拐到菜场买了一些熟菜。装烤鸭的塑料袋大概是被车篓挂破了,汤汤水水一路洒在楼梯上。家里有声音,脚步杂乱,还有皮球落在地上的声响,像是有好几个人在里面闹腾。孔阳愣了一下,突然想起今天是星期三,儿子只有一节课,想来是他把同学带回家了。孔阳把皮包夹在腋下,腾出手来按了按门铃。
  门铃声像是裁判的终场哨,家里立即静了。门一开,迪迪站在面前,满头大汗,手里抱着足球。
  孔阳奇怪地探头看看,问:“还有人呢?”
  迪迪跟在他后面,伸手拽拽他手上的熟菜,嗅嗅鼻子,“什么人?没有啊。”
  “骗我!”孔阳把手里的塑料袋摆到厨房,快步走到儿子的小房间里。“真的就你呀,怎么像有千军万马?”
  “那你是幻觉,就我一个人在练射门。”
  孔阳叹了口气。迪迪头上冒着热气,身上汗津津的,手里已经捏一块从破洞掏出的烤鸭,吃起来。小房间同时还要兼做球场,迪迪经常把足球当壁球在里面玩,原本雪白的墙壁上斑斑点点,全是球印,台灯也被打碎过几次。孔阳狠狠地瞪他一眼,到浴室打了盆水,扔进一块毛巾,端到迪迪面前。迪迪把鸭骨头放在桌上,捞起毛巾马马虎虎地挤了一下,就要往墙上擦。
  “你这是油漆呀还是要干什么?”
  “擦球印。”
  “那你先去洗洗你的油手!”
  “洗就洗,”迪迪跑到浴室,打开水龙头比划了两下,“擦就擦!”他嘴里嘟哝着又回来了。
  孔阳看他把地上弄得水叽叽的,也懒得再去说他。他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了什么,走了过去。他站在书橱前,定了定神。他先要回忆一下,这一排排书里面,上次他找到哪里了。迪迪以为爸爸是来帮他,见他不理自己,生气地冲他挤挤鼻子。
  小房间原本有个阳台,装修时打通了,整个面积很大,三个书橱一字排摆在迪迪小床的对面。孔阳蹲下身子,接着上次找过的地方一本本翻着书。天已经黑了,朱臾大概很快就要回来,为了避免到时候慌张,他每找过一本书,立即就把它插回原位。他显得很有条理,没有丝毫的急切和盼望,遇到一本久违而又原本熟悉的书,他甚至还要多看两眼。这整个三个书橱,就像一本硕大无朋的书,那结尾他早已知道了,没有任何悬念,他只是在重温,可有可无的,有空就看上几页——这种散淡冷静的心情,连他自己有时都会感到吃惊——他随手又抽出了一本。书很厚,也许还受了潮,往外抽时有点吃力。
  “爸爸,上面的我擦不到!”
  孔阳吓了一跳。腿有点麻,他站起来。“你球怎么打到的啊?”他还要说什么,书里的一叠东西掉了下来。迪迪奇怪地盯着地上,手里的毛巾滴滴答答往下滴水。一滴,一串,一摊水。孔阳斥道:“你看看地上!”
  迪迪指着孔阳脚下说:“地上有东西。”
  “那不关你的事!你把水端去倒掉!”他觉得自己的口气太凶了,立即又和缓一些,“水倒掉你就完成任务了,上面的我来擦。”又补上一句,“你阿姨马上还要来呢。”
  “真的?”迪迪马上端起了水盆。孔阳若无其事地捡起地上的信。一共是八封,橡皮筋扎着。第一封信的信封左下角,有一支淡淡的兰花。
  孔阳百感交集。他的心激动着,似乎是在一条熟悉到已经没有感觉的路上,劈面遇到一个久违的人,遇到了辛夷。但是他的手好像不连在他的心上,僵硬得完全没有拿着东西的感觉。故事已经远了,淡了,仿佛稀薄的影子,一时还聚不起来。
  浴室里“咣当”一声,是迪迪把水盆打翻了。孔阳跑过去。信还在他手里。
  门铃响了。尖厉的声音好像是戳破了门射进来的。有好几个人在外面说话,仿佛千军万马。孔阳怔了一下,快步走到书橱那里,把信夹进书里,插了回去。
  门外响起了钥匙的声音。门开了,朱臾奇怪地看着屋里。柔桑和杨乾尘站在她身后。
  孔阳站在客厅中央,笑着说:“你看看你儿子,闯祸了。”
  
  有柔桑在场,即使朱臾不去做饭,她也是一个成熟的主妇形象。她常常手脚麻利地整理着房间,或是收着窗外晾晒的衣服,一边抱怨丈夫和儿子把东西四处乱摆;今天他们没有洗衣服,没有东西可收,她放下上班的包,快步走去,把窗户打开了通气——如果是冬天,她就把窗户关上,好让家里暖和一点。她这么做倒不是出于机心,只能说是一种本能,恋爱中的妹妹需要一个主妇的榜样。柔桑在时她基本上不下厨房,等着饭菜上桌,陪她说话,无意中强化了一个与她们的母亲不一样的现代幸福女人的形象。但是,今天她还是进了厨房。迪迪打翻了水盆,站在水汪里,柔桑和杨乾尘在帮着收拾,孔阳无奈地苦笑着,一付已经被儿子弄得筋疲力尽的模样。幸亏熟菜都是现成的,只要再炒两个蔬菜就好了。
  孔阳坐在沙发上。他的身体很虚弱,似乎像蜡那样化了,流在沙发上,只剩下大脑,还蜡烛芯一样竖着。他记得那些信当年不是夹在刚才那本《中国文学史》里的,以前夹在哪本书里,他实在记不清了。虽说他一直在寻找着,但信的出现还是太突兀了。他仿佛是在寻找一个熟人,但是那熟人却意外地出现在一个陌生的门里,他的第一个反应是大吃一惊,然后是,茫然。好像是在梦里。
  惘惘中似乎有一双眼睛,那目光一直尾随着自己。孔阳觉得坐立不安。他突然醒悟到自己正在发呆,立即手足无措起来。柔桑和杨乾尘已经把地上收拾好,领着迪迪进了小房间。孔阳走到厨房想去帮忙,朱臾正在炒菜,还放了点辣椒,呛得他实在站不住,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那边小房间里,迪迪哈哈大笑起来。他那么快就忘记了刚才的事,正笑着,自己也“啊哧”打了个喷嚏。这下大家全笑了。
  “有人想你啰。”
  “谁?什么?”朱臾的话令孔阳吃了一惊。马上反应过来这是关于喷嚏的一个玩笑,不敢接话,悻悻地踱到迪迪他们那边。书橱所有的门都关着,安稳得像个嘴紧的老人。柔桑斜靠在迪迪的小床上,手里捧着迪迪的语文书。迪迪在背书,他仰着头,好像有什么字写在天花板上。
  柔桑和杨乾尘对视一下,他们觉得孔阳今天有点怪。孔阳略有些尴尬,他并没有注意到柔桑和杨乾尘的眼神,但房间里短暂的冷场已经足以使他觉察到自己刚才的好笑。他刚想说什么,那边朱臾喊着开饭了。
  和以往一样,他们边吃边聊着天。迪迪受了打击,不像平时那么活跃了,他闷头吃饭。平时他吃饭时话特别多,有时说得有趣,孔阳虽然心里得意,还是要批评他一下。孔阳总的来说算是个循循善诱的父亲,有一次他说,人长了两只耳朵,两个眼睛,却只长了一张嘴,这说明上帝已经设计好,人应该多看,多听,少说话。不想迪迪不服气,反驳说,眼睛和耳朵都只会进,不会出,嘴会呼气,所以天生就要说话。他这歪理竟然把孔阳噎得半天无言以对,心里倒又惊又喜。事后背着迪迪,孔阳感叹地对朱臾说,小孩子其实很厉害,迪迪很会观察,大人们有时不说话,其实眼睛里的话比说出的要多得多,真正连眼睛也沉默的人其实是很少的。今天迪迪不参加大人们谈话,眼睛里的话还真是不少。孔阳因为内疚,不时把菜往他碗里夹,他夹一块,迪迪就吃一块,决不留在碗里,眼睛还时不时地斜着看一看孔阳。孔阳看出他心中不满,有意和缓气氛,把话往他身上引。电视里正在播一部爱情连续剧,孔阳背对着屏幕,听上去那些台词全是一些疯疯癫癫的话,他突然笑起来,说他想起了那年看《水浒传》的时候,一家人围着看,那一集宋江被包围了,宋江问:谁能替我解围?林冲说:小弟愿往。迪迪看不懂,问,什么替我减肥,小弟冤枉?他冤枉什么呀?怎么还要减肥?大家愣了半天,突然明白过来,哈哈大笑……柔桑他们也全笑起来,一边看着迪迪。迪迪终于忍不住了,很不服气地说:“那时我才多大呀,我还没上学呢,有什么好笑!”他正好吃完了饭,把碗一推,坐到电视前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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