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我的表情

作者:朱 辉




  朱臾使个眼色,示意大家别理他。迪迪躺在沙发上,腿翘得老高,把遥控器按个不停。屏幕飞快地闪着,像是一只不断眨巴的大眼睛,刚看到男女卿卿我我,突然冒出一架飞机在轰炸,火光一闪,却又来一个计划生育表彰会;红通通的会场陡然一黑,原来又有个遗体告别仪式;忽而有个人发了疯,杀气腾腾地举刀要砍人,刀还未砍下,讲台上又坐了个首长在讲话;一句还没听清,倒看到一个人被抓起来了,手铐“吧嗒”一声拷住了双手……迪迪还在那里按遥控器,屏幕里像是一篇巨大的文章的缩写,学过中文的孔阳觉得像是一个所谓“宏大叙事”,但迪迪反正看不懂,他要的就是闪来闪去。
  孔阳起身去收拾桌子。柔桑吃得很少,饭没吃完。她斜倚在沙发上,搂着迪迪,看上去很累。孔阳说:“柔桑,你下午说你感到累,我看你应该去检查一下。”
  朱臾也说:“你气色不好。”
  杨乾尘说:“昨天他们公司集体去体检了,结果还没出来。”
  朱臾问:“你们怎么现在体检?”
  “公司要去买健康保险,办手续前要先体检,怕付冤枉钱。”柔桑说,“我也就是这几天气色差一点,别的没什么。”
  孔阳说:“那你体检结果出来,告诉你姐姐一下。”
  杨乾尘说:“这我来负责。”
  他们看起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杨乾尘话不多,但看得出,他很爱柔桑。现在已经是电话时代,不知道他们之间还写不写情书?孔阳竟然想问问他们。
  但在这个乱哄哄的世界上,能这么安静地爱着一个人,无疑十分难得。杨乾尘也许不像水晶那样一目了然,但他就像是一根实心的木头,实实在在,没有一点空洞和虫眼。
  迪迪要睡了。柔桑带他去浴室,给他洗脸洗屁股。迪迪很乖,很难得的,还主动提出要刷牙。柔桑很耐心,叮嘱迪迪刷牙要仔细一点,像个真正的母亲,杨乾尘拎着毛巾站在旁边,等着迪迪刷过牙再来给他洗脸。这几乎就是他们未来家庭的雏形,孔阳在厨房里收拾碗筷,心里涌上一丝感动。朱臾在儿子房间里忙着,孔阳以为她是在铺床,突然竟听到了她打开书橱的声音。他吃了一惊,愣住了!
  “你干什么?”他快步走过去,人没到,声音先到了。
  “怎么啦?”朱臾果然是在翻书橱,“我在找书,给柔桑带去。你上次不是带回来一本什么《百病食疗》吗,在哪里?”
  孔阳松了一口气。她打开的也不是“那个”书橱,暂时还没有危险。但他还是紧张,仿佛那本他仓促间插上去的书会突然促狭地跳出来。他立即过去,站在那个书橱前帮着找,同时构筑起一道防线。背后有谁在笑,他吃了一惊。原来是柔桑,领着迪迪过来了。她吃吃笑着说:“别找了,什么‘百病食疗’,我会生一百种病啊?”
  朱臾说:“你有空看看嘛,让妈妈给你做点好吃的,无病防病。”
  “别找了,”柔桑笑着说,“我要吃什么到这儿来吃不就行了吗?”
  “找到了,找到了,”孔阳从书橱最上层的边上把书抽了出来。柔桑接过书说:“菜谱我拿着,挑到好吃的我还要来,还是你们做。”
  迪迪本来已经打了两声呼噜,这时又咕噜一句:“我也要吃。”
  大家全笑了,跑到房间外面。孔阳顺手把灯关了。
  
  这一天,孔阳和朱臾的身体接触的时候没有放电。孔阳躺到床上,本没有打算立即就睡,他随手抓了本书,朱臾伸手就把灯关了。她赤裸的胳膊仿佛无意间挥动了一下,落向孔阳胸口。孔阳顿时紧张,等待着那接触的地方被麻一下——那是一个无可避免的刺激,就像他预见到朱臾即将全面地激起他的身体一样——然而没有,朱臾的胳膊温软地落了下来,接触的地方也是温软的。这真是见了鬼了,看不见,摸不着,无法预期,就像你不知道断在地上的电线是否有电一样。朱臾的呼吸有些急促,但是孔阳的心散散的,一时无法聚拢。黑暗中,他只能以有力的动作掩饰自己的散乱。
  他的身体在床上,心却在隔壁,放书橱的小房间里。
  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像一串爆竹从天空落下,不可抑止地炸响。两人都吓了一跳。铃声不依不饶,孔阳伸手要去接,朱臾拉住了他的手。他们以一种凝固的姿态等待着铃声的结束。肌肉紧张着。可是铃声沉默了片刻,继续又响了。这是谁?孔阳无端地感到一丝慌乱。
  他抓起电话。可是电话里传来的是忙音。
  
  第六章如期而至
  
  那个电话究竟是谁打来的,孔阳不知道。
  和每一天一样,孔阳依然忙碌。单位的事很杂乱,编稿,审读,发排,接待作者,确定封面设计方案,没有一件事算是大事,但却一件也撂不下。刘可拿来一张纸,是钟若铁传真来的丛书书名,总共有几十本,问孔阳要不要现在就给它们编列书号。孔阳沉吟着,心想这事还要慎重。钟若铁的书名取得很妙,语文百分百,数学百分百,物理百分百,外语百分百……各门功课,各个年级,百无一漏,一网打尽。这还不够,传真纸的空白处还写着一行广告词:“天才,天才,天天练,能成才!”孔阳早已忘记钟若铁的笔迹,但这口气足以使他断定这是钟若铁的大作。这家伙确实是个高手。“百分百”是几分,谁能说清?莫不是比满分还要高?但总之是百战百胜,百发百中。孔阳并不怕这书名把话说得太满,但书号是个大事。这纸上每个书名后面都留了足够的空余,书号填上去容易,但控制不好就可能会出乱子——对,这填空题还是让马社长来做。一般的填空题要的是知识,这道题目要的是权力。
  “你先放在这儿吧,”孔阳说,“我等会儿上去,请示一下。”
  孔阳头脑里乱糟糟的。他打算给钟若铁打个电话,了解一下那边书稿的进展。这是到楼上汇报的必要准备,马社长做填空题之前肯定要先问几个问答题,孔阳答不出,他肯定就不会填。但孔阳瞅瞅桌上的电话机,没有去动它。他面前放着一部等待终审的书稿,其实他的目光是虚的,焦距根本就没对好。早晨上班前的那段时间,家里总是一片忙乱。孔阳到迪迪的房间催了几次,迪迪磨磨蹭蹭的,孔阳发了火,他才拎着套了一条腿的裤子一步一绊地出来。孔阳的目光飞快地扫过那排书橱的左下角,书橱的柜子关着,里面的情书沉睡了一夜,沉睡了八年,似乎等待着有人来唤醒。孔阳很想去把它抽出来,放到自己上班的皮包里带走,但他又担心迪迪或是妻子会突然走过来。迪迪还好搪塞,朱臾可就不那么容易打发了。如果被她当场拿获,肯定是天下大乱;现在天下自然没有大乱,但孔阳心里发生了内乱。那些信具有一种无形的渗透力,它们总是能从孔阳的思维中找到缝隙,突然现身。所有的方位都可能出现它们突然闪现的身影,仿佛丛林中的游击队。孔阳面对着书稿,他试图从那些编辑加工过的红色笔迹切入,好歹把稿子也看上一点。他进去了,但速度越来越慢,像刚识字的小学生在阅读。突然间自己警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在走神,他拿过桌边的皮包,拉开来,在里面翻。
  一包乱糟糟的东西,名片,两支双色圆珠笔,一个笔记本,几张卡,是他现实生活的碎屑。他下意识地找着,找了个遍。没有。他没找到他正在找的东西。到这时他才明白,他要找的是那些信。他确实没有把那些情书带来。
  朱臾最后才离开家。她会不会发现那些信呢?
  孔阳吓出了一身冷汗。就在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那铃声好似破梦而来。孔阳电击了一般震动了一下。他拿起电话。“你好。”
  “你好。请问这是出版社吗?”
  “是的。请问你找谁?”
  “我找孔阳。”
  “我就是。请问你是哪一位?”
  “我是辛夷呀,”电话里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你真的是孔阳吗?”
  
  这是一个穿越时空的电话。浩瀚无边的大海上有一个个浮玉般的岛屿,八年的时光弹片一样呼啸着从身边飞掠而过,每一个碎片里都有一个暌隔的影子。
  孔阳无法回忆那天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那个电话肯定也不很长。孔阳似乎问过:你回来啦?辛夷说:回来了。——他们说过这样的话吗?但即使不是这样说的,在孔阳的印象里,他们久别后的第一次电话似乎也就只说了这些。那语气是淡淡的,好像辛夷只是出了一次远门。如今,她如期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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