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我的表情
作者:朱 辉
染发的老头有点尴尬,嘿嘿干笑着,转脸又继续和他的两个老伙伴聊。孔阳听着看着,心里都被他们说空了。他感慨地想起了自己身边那些繁杂的事情:朱臾,辛夷;迪迪的教育,单位的纠葛,柔桑的病……这一切都在他的身体以外,但是严实地包围着他。生活是重要的,但是生命更重要。什么都是别人的,只有身体是自己的——这是谁说的,他想不起来,只是感到有点累。
远远可以看见古老的城墙了。那里面是他们生活的地方。车内逐渐安静下来,原先打着盹的几个人也不喊自醒地坐直了,看着车外越发热闹的人间景象。孔阳悄悄理着自己要办的几件事,屁股有些坐不住。好不容易车开到了石城大学前面,人们纷纷准备下车。那老太太早已站好,车刚一停,她顾不上跟别人打招呼,抢先挤下了车。那染发的老头在后面说:“你忙什么?”“我孙女只吃进口奶粉,再不买就断了,”她头也不回地道:“我比不得你。”
她的语气倒不尴尬,还有些骄傲。孔阳忍不住窃笑。他在路边等着出租车,看着和他同车的人四散而去。他相信这些人都忙得很,为了子女,为了脸面,他们只能在车上歇这么一会儿。那歇顶的老先生虽说会在家里静养,但更会老有所为,继续为别人作序题字,说不定还要为排名的先后而计较;那染发的老头也不可能真像他在车上说的那样洒脱,他时不时还会为当年的职称问题而抱憾;更不用说那个中年人了,他急匆匆地说不定下了车就直奔人事处,去打听今年的职称行情——应该就是这样的,孔阳他自己上了出租车,对司机说的话就是:“快开!从湖北路走小巷,近一点。”因为他到底还是撂不下单位里的事。
这几天他总觉得有些什么事情要发生,具体是什么,他还说不清。他从殡仪馆回到社里,看到自己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门一推开,李副社长和刘可正坐在沙发上说话,室内烟气腾腾。李副社长平时不抽烟,也夹了支烟在手上,见他进来,扔了支烟过来,看看烟盒说:“这是刘可的极品烟——哦,极品玉溪,来一根!”孔阳被烟雾呛得眼睛都疼,索性同流合污,深吸几口,赞道:“好烟,淳。”
李副社长问他追悼会去的人多不多,是在大厅还是在中厅开的,哪些单位送了花圈,孔阳一一作答,叹口气道:“想想也真是没意思,李教授的人生要算是成功的了,好活赖活,都要到那里去总结。”
“那地方最好不去,去了就泄气,”李副社长道,“你这种感慨很正常,我以前到那里去,看到那种场面气氛,还会设想自己死了能不能有这种哀荣,觉得自己是提前到那里去探探路的。”
孔阳大吃一惊,因为类似的念头也在他脑子里闪过,只是当时觉得压抑晦气,不敢深想。刘可道:“你们是领导,到了那里还有空想这些,上次送我们社的老许,我忙得脚不着地,哪还有时间想什么人生。”
“回来就回来了,外面阳光灿烂,”李副社长道,“该干吗还干吗,该死再死,我比你还大着十岁哩!”说着站起身颇有深意地看看孔阳,说自己那边还有点事,出门走了。
李副社长一走,孔阳刘可各归其位,坐回自己的桌前。沉默片刻,刘可没话找话说:“你和李社长都是文人,想得深,我们学理工的头脑机械,”他先自贬一句,接着说,“您刚才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其实老年人更怕死。”
出于礼貌,孔阳“唔”了一声。
刘可说:“你看马社长,真是的,还把年龄改小一点,他自己怕是觉得又赚了几年哩!”
孔阳像被刺了一下。他没想到话头是死,话尾还会甩到马社长身上。但这话太刻薄了,他本能地反感,没有应声。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急事似的,“嗨”地拍一下脑袋,出去了。
下午,出版局人事处来了两个人,一个处长,一个科长。他们到社长室打了个招呼,就坐到会议室,按着出版社的名单,喊人谈话。进去一个人,门就关上好半天。被喊到的人出来时一个个都神情轻松,谈笑如常,生怕被人认为自己说了什么要紧的话,还有的索性嘟哝一句:操,找我们小兵拉子干吗?
孔阳的感觉还是得到印证了。这不是例行考查,显然是一次非常程序。李副社长肯定事先得到了消息,但他并没有明确告诉孔阳,这让他感到有点憋气。前天,李副社长把他找去,关上门,谈了好一会儿。两人坐在一张三人沙发的两头,算得上是促膝谈心。李副社长指着茶几上的那一排《百分百丛书》说:“这套书是你的功劳,二十万,说多不多,说少也真不少,我们自己一个书号是赚不到一万的。”孔阳谦虚道:“主要是你们决策,我只是牵个线。”
“‘你们’——”李副社长道,“这个‘你们’不是我,是老马,”他话锋一转道,“牵线也是有责任的呀!”
孔阳听他语气变了,心往下一沉:“怎么,出什么事啦?”
“你看看。”
孔阳拿起一本书,封面、封底、版权页,一项项看过去。突然间脸就变了色。他拿起另一本,再一本,不用再看了,漏子已经捅下来了。这是《百分百》,但却是另外一套,钟若铁那个省的版本,也就是说钟若铁拿二十个书号出了四十本书。李副社长沉重地看着他,说:“这事儿可不能算小,一号多书,上个月海月出版社就为这个停业整顿了,我们的违规的规模比他们还大。”
孔阳涨红了脸,大怒道:“这鸟人骗了我!”说着操起茶几上的电话,给钟若铁拨了过去。办公室电话占着线;打他的手机,却又“暂时无法接通”,孔阳气哼哼地放下电话,见李副社长正微笑着看着自己,悻悻地说:“你不相信我。”
“我当然相信你,但我不敢担保别人也像我一样。”
“谁?”
“马社长。”
“他知道?”
“这我不清楚,”李副社长款款道,“至少社里普通人员还不知道。”
孔阳很奇怪,李副社长究竟是怎么得到这套“罪证”的,因为这套书并不在本省销售。但他明白现在问了也是白问,他斜靠在沙发上说不出话。
“幸亏合同不是你签的,”李副社长道,“谁签字,谁负责。”
孔阳瞪大了眼睛。如果他没有记错,当时马社长并不赞成卖这二十个书号,反而是李副社长极力支持。现在出了事,往马社长身上一推了事,好像是有点过分了。但事情明摆着,不是签字的负责,负责的就是你牵线的。
“你不要有负担,你也不是总编辑,老马才是,”李副社长笑道,“等你做了总编辑你再出头扛事儿吧。”
他的话意味深长。孔阳苦笑一下。李副社长叹道:“老马也真是,他要是早两年退休,不就没这事儿了嘛。”
孔阳沉默着,算是默认了。
他又打了个电话,当着李副社长的面把钟若铁臭骂一顿。钟若铁大大咧咧地笑着,任他骂。孔阳跟李副社长打个招呼,出了门。走到楼梯拐角,又把电话拨了过去。钟若铁劈头就一句:“怎么,从社长那儿出来啦?”
这小子身胖心细,是个人精。孔阳又好气又好笑,抱怨道:“你他妈把我害苦了!”
“对,对,我应该先跟你打个招呼。下次一定。”
“你还想下次!”孔阳四顾无人,压低声音道,“那笔钱,我马上还给你,你不能让我吃苍蝇。”
“真这么严重?”钟若铁道,“好好,你撇清。你怎么还?”
“你不来,我就汇。”
钟若铁连忙道:“别!别!千万不能汇,那是有案可查的。你真要还就等我下次再去吧。”
孔阳心里不轻松。下楼时正好碰上马社长,两人老远就打招呼。孔阳觉得心中有愧,不敢接触他的目光,有点灰溜溜的。
谈话当然也喊到了孔阳。出来时他也是神情轻松,好像是和朋友聊了个天,但心里其实也有点灰溜溜。人事处的人都是老手,《百分百》的事一带而过,至于马社长的年龄问题则提都没有提。孔阳的话也还算委婉,但三两句话一说,人家就能看出他的态度。只有一件事令他感到意外,难以释怀。人事处的人问他,如果出版社的班子要变动,他最希望和谁合作?孔阳警惕地支吾着,说自己还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人事处的人问:你觉得刘可同志怎么样?孔阳吓了一跳,又似乎是自己的某种感觉被验证了,他有些恼火,但立即就明白大局已定,打定主意不说一句坏话,当然也没说好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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