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我的表情
作者:朱 辉
那一瞬间,她肯定想起了孔阳,想起了他的迷恋和疯狂;她也许还想起了男人这个群体,不可避免地,也想起她自己——她忽然间扑哧笑了。她哈哈大笑,笑得透不过气来。慢慢地,声音又低下去,变成了冷笑。
孔阳悚然一惊,觉到了彻骨的凉意。什么是情,什么是欲,他分不开,也参不透。
这是以后。以后的某一天,他才开始去品味自己的故事。现在,他还只是缠绵。迷恋中,所有的烦恼都可以暂时被隔在外面。他有些像个小孩,一个小男孩,沉湎于某种忘情的游戏,这种游戏具有一种母性的娇宠性质,随时包容他,而辛夷,虽说和他同年,却像是一个纵容的母亲。有一次在他累极了之后,他趴在她丰腴的双乳间,喃喃地叫道:妈妈,妈妈,我要吃奶——这是撒娇,也是调情,多年之后他会觉得异样甚至肉麻。但辛夷只是淡淡地一笑,用手指在他额上点了一下。
她永远都不向他提出什么要求。虽说在他们相处时,她也会提一些建议,但确实,任何可以称做要求的话她都没有说过。似乎他们从前有过与此有关的契约。按照常理,按照他无数次阅读或耳闻过的事例,辛夷完全有理由提出她的要求,哪怕只是一掠而过,但是她没有。
孔阳胆怯,疑惑,甚至还有点好奇。他多少次欲言又止,试探着,又害怕撩拨出什么,如蒙大赦般地岔开话头。这是一种怪异的感觉,他仿佛在空袭警报中谈着恋爱。异样的光辉笼罩着他们,映照着他们的爱情。
孔阳没有送一件像样的礼物给辛夷,倒是辛夷有时会给迪迪买个玩具,他把它们带回去,只能说是自己买的;甚至有一次,她还给朱臾准备了一件衣服,在自己身上比画着,说朱臾个子高,也饱满,穿着一定好看。孔阳暗暗皱着眉头,坚决地拒绝了。
他的生活就像是一幅风格怪异的油画,色彩绚丽,主题不明,也远远没有完成。那个作画的人时不时还要挥一下笔,涂上一道阴冷厚重的颜色。黑压压,像乌鸦掠过的轨迹。
李教授去世了。他素有名望,又是出版社的老作者,得到消息后,社里专门安排一个人去帮了两天忙。李教授大概不到七十,平时大概也没有人想到他,听到他的死讯,大家感叹两句,并不觉得有多意外。毕竟是这个年纪了。他得的是脑溢血,早上起来还好好的,吃早饭时突然喊一声:我头疼!就再也没有醒来。孔阳可能是单位里和他接触最多的人,他抽空把以前李教授在他手上出书时留下的一袋东西整理了一下。一叠手稿,五百多页;还有几张工作照。书稿早就该归档,照片理应还给作者。孔阳问了去帮忙的同事,他联系了一下回来告诉孔阳说,照片没法还,李教授一生没有子女,老伴两年前就过世了,只有一个侄女偶尔去看看他,但她好像不愿意收。
孔阳呆呆地看着那几张照片。老人坐在写字台前,面前摆着一本书,他右手拿着老花镜,看着前方,不怒自威。照片也许因为一直放在纸袋里,还像新的一样。孔阳火烫了似的把照片塞回去,和书稿一起交到档案室去了。
去殡仪馆一次你至少会压抑一天。松柏,白花,黑纱,尖利的哭声和饮泣,一切都带着死亡的气息。李教授躺在鲜花当中,他的照片悬挂在大厅里。他凝固的目光散淡地看着这些依然活着的人。这里有人听过他的课,有人和他有过争论甚至争吵,也许,还有女人曾经和他发生过恋情……孔阳看到了李教授的侄女,她代表家人出来致谢,泣不成声,孔阳一时间难以相信,她就是那个不肯收下照片的人。
这时候他静静地流了泪。
泪眼中,李教授的遗像有些模糊,正是他收入档案袋的严肃睿智的表情。那表情幻化着,变成了一个熟悉的面容,他倏然变色,惊醒了——那是一付青春灿烂的笑脸,是柔桑!他的泪水汹涌而出。
孔阳泪流满面。哀乐低回,黑压压的人群自动归为一列长队,慢慢地沿着遗体边的通道走过去。只能再看这一眼了,送别的人们散去后,遗体将被推入熊熊的火炉,化为一掊没有生命的无机物。在有机物转化为灰烬之前,那具身体里曾经活跃着的意识就已经消散,这时,那已经只是一个物体。
孔阳像是失了魂。他梦游一般缓缓地朝前移动。他努力朝人流环绕着的中央看去,最后一眼,却又不敢看清。他看见了大片的鲜花,看见了柔桑鲜花般娇艳的脸庞。鲜花散落四周,衬映着她的脸。平日里不施粉黛的柔桑呈现出了她一生中最为夸张艳丽的姿容,留给人们想念。
撕肝裂肺的哭声和哀乐纠结起来,掩盖了人们杂沓的脚步。孔阳看见他的岳父岳母呼天抢地地哭倒了,他和朱臾一人搀扶着一个,承受着他们的重量。周围是一片哭声,惟有柔桑是静止的。泪眼中一切都模糊着,他看见杨乾尘捂着脸,抽搐着身体蹲在地上。他发出了受了重伤似的压抑的哭声,令人胆寒……
木偶般的孔阳前面突然出现了一双手。他愣了一下,看清了,那是李教授的侄女,她代表亲属向每个来宾致谢。孔阳木然地和她握握手,他从她的眉眼间意外地辨识出了李教授的影子,那是一些已经死亡的因素。孔阳低声说:请节哀,匆匆走出了大厅。
他脚步急促,仿佛是在逃跑。这个地方哪怕多呆一会儿都是一种难耐的折磨。可是他还要再来,也许一个月,也许更久一些,他还要来,为柔桑送别。幻觉中的场面是注定要出现的,他刚才就像是做了一个梦,有的时候,梦也就是预言。
他站在绿树环绕的广场上等着最后一批人一起上车,他暂时还走不掉。这里是石城唯一的殡仪馆,一片巨大的环形建筑群,绿阴如海,就像一个句点。那是上帝在地上画的一个圈,所有的人,无论贵贱男女,都将络绎不绝地来到这里,在炉火的推拥下从那个高耸入云的烟囱飞升上去,飘向湛蓝的天空。孔阳感到紧张,他不愿意四处乱走。一来到这里,他不由得连呼吸都不敢太深,小心翼翼地像是怕把某种不祥的东西吸进去。他很佩服那几个东张西望,见了熟人还粗声大气敬烟问好的家伙,又猜测着他们的洒脱其实也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胆怯,就像走夜路的人在吹口哨。孔阳在这里见到了石城大学的几个熟面孔,彼此点个头,都有些拘谨。他们干站着,此时此地,那些平时再正常不过的问候的话都不宜讲,“你也来啦?”“你最近身体怎么样?”“还那么忙啊?”——这些话要么是滑稽的,要么会被理解为一种讥讽。
终于上了车。车开了。沿着平坦的大道,他们向尘世进发。大客车离殡仪馆越来越远了,渐渐地,车上的气氛轻松下来。有人开始谈天了。孔阳看着窗外一言不发。
“前几天我还看到他在学校散步哩,真没想到,”一个歇顶的老先生叹道,“人也是假的,真没意思。”
另一位头发乌黑看来是染过了的老头说:“他比我们身体都好,不想他倒走得早。”
“那是假的,看是看不出来的,”一个老太说,“真是没意思的,我家孙女整天吵死了,我一夜睡不到半夜觉,我不烦了,烦不了了!明天就把她送到她爸妈那儿去!”
“你舍得?”
“怎么舍不得?孙女送走我就到黄山去,旅游!”
染头发的老头说:“我们应该要求离退休处组织了去。”
“得啦,”歇顶的老先生道,“要去你们自己结伴去,指望别人是靠不住的。我是哪儿都不去,就在家里呆着,比什么都好。”
“倒也是,车子还不安全哩,”老太太嘟哝道,“我烦不了了,小孩反正要送走。”
“东奔西颠的是没意思,”染发的老头道,“黄山也就那样,九寨沟我也去过的,就那么回事。忙来忙去疲于奔命,想想也没劲——职称又有什么意思?副教授正教授又怎么样?”——他话一跳就跳到了职称,想来这是他的一个遗憾。他转脸对孔阳身边的一个中年人说,“小张,没意思的,想开一点。”
中年人没想到会说到自己的职称,略有不快,笑着说:“我怎么想不开啦,迟早要上的嘛——我想得开。就像你老,正教授没上,副教授不一样退休啊,身体还比别人好。”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