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我的表情

作者:朱 辉




  朱臾插话说:“听见啦?你爸爸讲的是学习。”
  迪迪嘟哝着说:“这还是没意思。反正是不公平。”
  孔阳看看墙上的钟,说:“你该去睡了。有些道理你长大就知道了。”
  朱臾起身,去准备水,给迪迪洗脚。迪迪洗完了,光着脚跑到地上,盘着球到了房间,一脚就把球踢到了自己床上。没等孔阳骂他,自己得意地叫道:“你看,我又进步了!”朱臾过去把球拿下来扔到地上,督促他脱衣服睡下来。
  孔阳坐在沙发上发愣,就着迪迪洗过的水,慢慢地洗脚。儿子每天都在进步,他的思想倒时不时地刺激自己一下。他想起了刚才那句话:“人人都能拿冠军”,觉得有点意思。事实上也是,自己争取过得更好就是了,人是不能和人比的。就像辛夷,就像朱臾,还有柔桑,还有自己,甚至也包括没有成年的迪迪,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的天地里,各有各的忧伤,各有各的疑惑,各有各的痛苦和快乐。真正的融合是永远不可能的。那边朱臾和迪迪叽叽呱呱不知说着什么,淡黄的光线射过来,看着这安详的情景,他陡然想起了医院里的柔桑,那清冷惨白的病房。他的心里突然感到一阵疼痛。他很想去问一下,朱臾此刻是不是也想起了那里。她是姐姐哩。
  但是这样的想法是没有道理的。他自己难道不是整个晚上也仅仅是这一会儿才想起柔桑的吗?
  他感到一阵寒意。
  “爸爸!”迪迪在房间里喊了一声。
  “干什么?”
  “爸爸,我想起来了,比赛还是能比的。上次报纸上不是说有个人生了八个双胞胎吗,就让他们比,反正他们一模一样!”
  朱臾道:“什么八个双胞胎,是多胞胎。”
  孔阳说:“这哪是比赛,这是耍猴!”
  “耍猴就耍猴!”迪迪大概已经在床上“猴”起来了。孔阳喝道:“你关灯,睡觉!”
  迪迪房间的灯关了。朱臾过来,把孔阳脚下的洗脚水倒了,怔怔地坐在沙发上。“睡吧,”孔阳说着,拿了当天的晚报进了卧室,躺到床上。半晌,不见朱臾的动静,出门一看,她支着腮,脸上亮晶晶的。孔阳知道她的心思,不敢拿话去惹她。他觉得压抑,走过去坐到她身边。他刚挽住她的肩,朱臾的手一下子紧紧地抓住了他——万万没有想到,两人的手都被电击了一下!他似乎看见微弱的电光劈啪一闪,手震了一下,飞快地分开了。两人都有些尴尬,陌生地看着对方。孔阳胆怯地把目光闪开了。
  大概她某一天在街头,突然遇见了辛夷,也就是这样的目光吧。
  转念一想,这样意外的电击似乎已经有许多天都没有发生了。可能也是有过肌肤接触的,只是各自身上的静电没有被激活,或者,是那时候根本就没有电。不知道,真的是说不清。
  “睡吧,睡吧。明天还有很多事情呢。”孔阳打了个哈欠。
  
  明天永远有事在等着你。出乎预料的是,钟若铁突然来了。刚接到电话,孔阳还跟他打哈哈,根本没想到,他已经在一家茶座里喝着茶等自己。“你小子,简直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孔阳一见面就伸出手去,“你这是从哪里来?”
  钟若铁把他的手推开去,笑道:“先别伸手——你好像知道我要来,呆会儿有东西给你。”
  孔阳一愣,道:“此话怎讲?”
  “先别讲,你先坐下,”钟若铁说,“你感觉很好,我确实是从天而降的——我从北京来。”
  “你小子在天上飞来飞去的,是个鸟人!”孔阳要了杯红茶,故意用眼睛在他身后找来找去,“还有只鸟儿呢?”
  “什么鸟儿?”钟若铁装糊涂。
  “比翼双飞的那只鸟。”
  “你是说小陈?”钟若铁夸张地叹了口气,“她飞了,另觅高枝了。”他叹气的声音很响,但孔阳看不出他脸上有多少遗憾,也许还有点得意。据说这年头有情人还不算本领,换情人才算是真厉害。钟若铁软软地摊在椅子上,好大的一堆,道:“嗨,真累。”
  孔阳道:“小陈太年轻了,你吃不消吧?”
  “你真淫荡!”钟若铁说,“你想到哪儿去了,我是说现在这摊子事儿!好多事情我不得不亲自出马,谁愿意整天在外面跑来跑去?”说话间他的手机响了,他看看号码,不加理会,问道:“我打到你们社里的款子收到啦?”
  “二十万。”
  “样书我也发过来了,二十种,每种二十本,你注意查一下。”桌上的手机继续在响,钟若铁抓过来,随手按一下,止住了铃声,好像那边是一个不断要插话的下属。孔阳揣摩着,打电话的八九就是小陈。钟若铁摸出一个纸包,往桌上一推道:“这是你的。”
  “什么?”
  “我说过的,这是‘号外’”。
  “什么‘号外’?”那是个报纸包,在桌上散开了,里面露出一叠钞票。孔阳心里咯噔一下,表情僵硬地笑道:“这报纸是‘号外’呀?”
  “操,你真这么廉洁?——这是书号费以外!”他把纸包一直推到孔阳面前说,“我办事,你放心。”
  孔阳不知道该不该拿这笔钱。他还想问一下,这里面到底是多少,又怕钟若铁误会。多了他不敢拿,少了,又不值得拿。看着钟若铁大大咧咧一副当家作主的派头,他不愿意自己显得太小。正犹豫时,手机响了。先是钟若铁的桌上的手机,然后他自己腰间的手机也响了。钟若铁朝桌上瞥了一眼,得意地苦笑一下,索性把手机关了。孔阳看看自己手机上的号码,是辛夷的电话。突然想起对面的钟若铁也是同学,不由有点慌神。钟若铁见他也不接电话,嘿嘿地笑起来。孔阳立即昂扬起来,接通电话道:“喂,是我啊——怎么,想我啦?”
  手机紧紧地压在他耳朵上,钟若铁当然听不见。
  “还能干什么,开会呗——”他压低声音说,“全是男的,所以没劲!下午我给你打电话。”
  “你可以啊!”他一放下电话,钟若铁笑道,“你小子是闷头鸡,低头猛吃!”他用手指在纸包上一弹道,“拿着,给人家买个东西。”
  “谁?”
  “反正不是朱臾。”
  孔阳不再推脱,手在钱上摸一下,往自己跟前移了那么几厘米,算是完成了交接手续。他的工资和奖金都是有数的,现在他确实有一点额外开销。走出茶馆时,钟若铁问他:“辛夷回国,你们怎么样?”
  “她回来了吗?”孔阳吓了一跳,好像他的心思被对方看破,“我还没见过她哩。”
  “你骗鬼。”
  “我骗你干吗?就是见到她又能怎么样?我就是怎么样了难不成你还会去告诉朱臾?”
  “是呀,那你就应该去找她。”钟若铁拍着他的肩膀道,“怎么样,我来张罗一下?”
  孔阳叹着气道:“人家哪还能记得我,我们算什么?”嘴里说着,心底却像被扰起了快乐的水泡,不可遏止地往上冒。幸亏钟若铁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很肝胆地说:“那你就静候佳音吧,我来安排。”孔阳刚要制止,钟若铁已经把话头岔开了。
  分手后孔阳打开皮包,把报纸扯出来扔掉了。钱是一万块,厚厚的一叠。他突然想起钟若铁那套《百分百丛书》,一百乘一百正好是一万,这是一个精确的巧合,倒好像这一万块也是钟若铁策划这套书的一部分。这叠钱其实很需要一个信封,否则皮包一拉太扎眼,也容易滑出来,可他包里恰巧没有。他猛然想起辛夷的那些信,灵机一动,拉开皮包夹层,从那叠信里抽出一封,把钱塞了进去。
  信封上有他老家的地址,一个乍一看去遥远而陌生的地方;“孔阳同学收”那几个字,端正地写在信封中央,有一种难言的柔情。现在情书和钱塞在一起,信封立即变得鼓鼓的,沉甸甸的丰满了,仿佛单薄的少女长成后的身体。这是一次汇集,情感和经济的汇集,也是历史和现实的汇集。这里面是他多年的收获。孔阳突然愣了一愣,想起了钟若铁的那句话:“给人家买个东西”,是的,他是应该去买个礼物,用这里的钱给写情书的人买礼物,看来这个信封就像一个人,也具有自我消化功能。虽说辛夷是个大方的情人,但他是个男人,与辛夷的故事总还需要一点钱。孔阳用手指弹一下信封,微微笑了。
  
  第十四章新版三岔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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