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我的表情

作者:朱 辉




  “这就叫霍然而愈,”孔阳说,“从量变到质变,到了火候,一下子就好了,到时候你说不定都想不起来你还病过这一场。”他这么说着,心里揪揪的。朱臾飞快地看了他一眼。
  迪迪终于还是耐不住了。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他还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他轻轻挣了身子,跑到柔桑床头,扒着小牌子看,嘴里不出声地念着。病房里还有不少瓶瓶罐罐,他倒是没敢动。杨乾尘给他一个苹果,他接过去,咬了一口,突然又顿住了,偷偷地看看孔阳。孔阳装着没看见。柔桑说:“迪迪,苹果不好吃,酸。你吃香蕉吧。”她拿了根香蕉递过去,说:“你自己剥,拿着下面的皮。”
  孔阳吃着苹果。苹果是不酸的,他的心里一阵酸楚。柔桑实在是太乖巧了。老天为杨乾尘准备了这么一个可人的女孩,却不能陪他到永远。这是他的命!孔阳看着他,不由就想起自己在他这个岁数的时候。小伙子瘦得厉害,神色委顿,只有他的眼睛,看着柔桑的那双眼睛,突然间就会流露出柔情。只有在这一瞬间,你才能看出他其实还是个大男孩,一个热恋中的大男孩。
  父母,姐姐,其他的亲人都是天生的,所有人的心都痛着。也许只有他这个萍水相逢的人,他的心和别人痛得不一样。他还不知道那残酷的真实,他守着希望,他心里是疼,疼他爱着的人。
  多年以前的那个傍晚,一个失恋的男孩失神地站在人流如潮的大街上,一架飞机从他的天空掠过,那上面有他的情人。他觉得她不会回来了。永远也不会回来了。泪水流下了他的面颊,凉飕飕的。
  他现在没有哭。他是坐在病房的床上,看望一个不久于人世的女孩,看着一个至今还被蒙在鼓里的男孩。他们本应该一起走向他们的新房,走向婚床,可是现在只有病房,充满了消毒药水味,四壁严密地笼罩着他们,还有,病床。
  姐妹俩总有说不完的话。柔桑说这阵子辛苦姐姐了,几头都要照顾,爸爸妈妈天天要来,有时一天几趟,“我没什么的,你也跟他们说,没事就不要来了,我要什么会叫小杨去弄的。我也可以打电话给他们。”柔桑红了眼圈,“他们自己身体也不好,就拜托姐姐了——你要提醒爸爸吃降压药。”
  这是嘱咐,有一种不祥的气息。朱臾啜泣起来。孔阳不忍再看下去,让她放宽心好好治病,招呼一下迪迪,走出了病房。迪迪冲小姨摆摆手,说着再见,柔桑张开双臂,好像要抱抱迪迪,又颓然躺下了。
  孔阳让迪迪在走廊里等他,自己走进了医生值班室。里面是个中年男医生,早已成了熟人,他正在看着一本什么书,见孔阳进来,指了指凳子,请他坐下。
  “情况很不好,”医生知道孔阳的来意,直截了当地说,“我们已经尽了力。”
  “那我看上去还可以啊,人是瘦了一些,但情绪还好。”
  “那是看上去,但有些情况你看不出来,只有我们才知道。已经转移了。速度很快。”
  孔阳沉默着,不知说什么才好。
  医生说:“有些事你们可以应该有所准备了。”
  “准备什么?”医生的态度其实是友善的,但他习惯性的冷漠还是让孔阳有点受不了,他冲动地说,“我们怎么准备?”
  医生愣了一下,倒是没有计较他的态度,拍了拍他的手臂说:“你们其实是有准备的。我刚才路过门口时听你说了,从量变到质变,确实就是这样。病人现在处于一种脆弱的平衡,可能很快就会急转直下。”
  孔阳察觉到自己的失态,苦笑一下,算是道了歉。他喃喃地说:“我真不相信她就好不了了,她真的会死……”
  医生打断他说:“其实她的痛苦你们也担不了。化疗是很痛苦的,我估计一上放疗她就要垮了。”
  “先别上放疗吧,一上放疗病人肯定就知道了。”
  医生大概还要具体说一下治疗方案,这时杨乾尘走了过来。孔阳立即冲医生使了个眼色。医生怔一下,打住了话头。
  朱臾牵着迪迪进了门。“还好吧?”她问。
  孔阳说:“情况还不错。医生让我们要有耐心。”他转脸笑着对杨乾尘说,“情绪也是影响治疗效果的,这就是小杨的任务了。”
  “我不会惹她生气的。”
  “不光不生气,你还要让她高兴。”朱臾说,“你多陪陪她,她就会高兴。”
  杨乾尘答应着。医生的表情有点悻悻的,摆弄着桌子上的圆珠笔,不置一词,孔阳明白他是不忍看到他们瞒着杨乾尘。他恳求地看着医生,说:“拜托你们了,有什么事我再打电话麻烦你。”医生笑了笑。
  他们走出了住院部大楼,让杨乾尘赶快回去。深秋季节下,阳光明媚,浓密的林木依然郁郁葱葱,只是地上,已经洒满了细碎的落叶。孔阳牵着迪迪的手,突然听到了朱臾压抑的哭声。“柔桑的头发掉得厉害,一团一团的……”
  “我怎么没看见?”
  “你当然看不见!我看见了,在她枕头边上,有好多。”朱臾气愤地说,“她又不是你妹妹!你不是怕传染吗?”
  孔阳停住脚,想反驳什么,又忍住了。迪迪拉拉爸爸的手问:“爸爸,掉头发怎么啦?不会再长了吗?”
  孔阳没有答话。迪迪还在问:“肝炎就会掉头发吗?”见没人理他,脚步渐渐地就慢了。孔阳回过头,看见迪迪也哭了。“爸爸,妈妈,小姨会死吗?”
  朱臾斥责他:“别瞎说!小姨不会死!星期五你放学早,我们再带你来看小姨,好不好?”
  迪迪点点头。路边有个自来水池,朱臾把迪迪拉过去,打开水龙头给他洗手。“这儿没有肥皂,回家再给你好好洗吧。”
  
  手是洗过了。现在还不算干净,有了肥皂会洗得更干净些。病毒洗掉了,剩下的是健康洁净的身体和身体里纯粹的情感。朱臾出了医院,就带着迪迪去父母家了。孔阳说出版社还有点事,不能一起去。
  他没有去单位。那不是一个舒服顺心的所在。如果那地方他既可以接受别人的请示,可以签字,又没有矛盾和对立,那多么的好呢?——但就像天下没有不付费的晚宴一样,这其实也是不可能的。岳父家也就是那么回事,柔桑没病的时候他都不太愿意去,现在呢,那里和病房一样充满了病气。病房里还只有柔桑一个人病着,岳父家却像是所有人都病了。从病房再到那里去,他这一天就都是病态和焦躁的了。
  他回家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儿,喝了杯水。从厨房的窗户看出去,秋天的天暗得很早,因为那些浓密的树,那些拥挤的楼房,外面看上去就像是个阴天。家里静得厉害,手机突然响了,吓人一跳,仿佛有人破门而入。
  “喂,你好——是你呀。你酒醒啦?”
  辛夷愣一下,“咯咯”笑着说:“是啊,我一直睡到现在——我就这么没用吗?”
  “没用的是我,到现在还满是你喝了酒的样子,面若桃花,艳若桃花。”
  “词汇贫乏!”辛夷嘁一声道,“你真是交了桃花运——我是桃花,朱臾就是桃子,她身材真好,丰满,饱满。”
  “我看你词汇也贫乏了,”孔阳嘿嘿笑着说,“就会说个‘满’,她可能是太满了。她身材好吗?”
  “她身材好不好你最有发言权,我还是上学时在女生浴室里见过,忘了。你天天温习,最清楚。”
  她不说“复习”,说“温习”,孔阳一时语塞。常常是这样,一个话题,两人说着谈着,辛夷冷不丁会亮出刀锋,推向极致,由着孔阳窘迫;突然又一转,刀锋变成了纤纤素手,轻柔地安抚你。孔阳从中经常可以感受到惊心却又安全的快感。他简直有点神魂颠倒。果然,辛夷又道:“她就是满嘛,满有什么不好?满意!”突然吃吃笑起来,“福满多,你知道的吧?”
  “好像听说过,此话怎讲?”
  “朱臾家庭幸福,有福气;她丰满,你知道;工作体面,既有老公又有儿子,还不算多吗,”辛夷解释道,“福满多,方便面!”
  孔阳一下子想起了电视里整天播着的那个广告,忍不住扑哧笑了。辛夷得意地道:“方便面,意思就是你随时可以吃,很方便!”
  他们这好像是在拿朱臾开心,孔阳觉得有些别扭,从沙发上坐起来大声道:“我现在要吃你!”
  “你知道我现在在哪儿,啊?”辛夷冷笑道,“我不在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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