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我的表情
作者:朱 辉
“我们去哪儿?”辛夷问。
“你说呢?”
辛夷说:“随你。”
孔阳想起他单位的附近有个洗头房,就叫“发源地”。他几乎有点放肆地看着辛夷的头发,忍不住笑了起来。
“问你呢,去哪儿。”辛夷注意到他的目光,扭过头去,理了理头发。她看上去心情很好,略施粉黛,简直明艳照人。“要不我们还进去坐坐?”
孔阳说:“不,我们已经坐过了。”
辛夷说:“坐过了就不能再去了?”
“我不想做已经做的事,我想做还没有做过的事情,”孔阳有点大胆,他的心里产生了朦胧却又庞大的欲望,辛夷轻松怡人的表情又暗中鼓励了他,难免言辞跳脱。话一出口又觉得唐突了,转口道,“我们还是走走吧?”
辛夷似乎并不在乎他的挑动,接口道:“那好,我们走。我们去哪儿?”
孔阳说:“随你。”
辛夷突然笑起来。
孔阳愣一下,也哈哈大笑。“好,那我们就随便走走,然后找个地方吃饭。”
正是华灯初上时分,大街两边霓虹闪烁。这是有史以来他们第一次在街头漫步,这不是他们往昔生活的续接,而是一次全新的旅程。他们没有目标,只有方向,他们沿着一个必然的方向慢慢地往前移动。
街上很嘈杂,他们一时没有说话。辛夷的小坤包轻轻拍打着她丰腴的臀部,包的节奏依顺着辛夷的脚步,也暗合着孔阳的心跳。沉默中,孔阳竟渐渐有些拘谨了,他没有说话,所以别人只能看到两个人在散步,看不出他的拘谨,拘谨的是他的思绪。辛夷的神情看上去很轻松,但他猜不透她心里是不是也有一点向往,有一点紧张。前方约莫一箭之遥的地方是市民广场,明亮的灯火下有无数影影绰绰的人影。孔阳突然想起了什么,感到有些不自在,他正要说什么,辛夷突然停住了脚步,款款转身,含笑看着他。
“怎么?”孔阳问。
“你看看,那边。”
循着她的手指,马路对面是一家药店,孔阳摸不着头。
“石城市长春药店,”辛夷扑哧笑出来,她念道,“石城市长——春药店。”
孔阳愣一下,哈哈大笑起来。辛夷一本正经地说:“你看,那肯定是市长。”
对面的药店前,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从里面出来,在门口停一下,匆匆上了一辆出租车。孔阳原本看不清那男人的脸,被辛夷这么一说,那人的脸立即就成了电视里经常见到的市长的脸。他忍不住又笑起来了。“是啊,这可是专供商店唷。”
两人拐进了一条小巷。小巷里灯光暗淡,弯弯曲曲看不到头。辛夷的裙裾轻轻地摆动着,在微暗的光线下,她的小腿闪动着白色的狐光。那光滑丰腻的质感似乎已通过孔阳的手指,直逼他的大脑。夜色如水,小巷里几乎看不到行人,偶尔有个骑车人飞快地掠过,扰动了周围的空气,一阵阵的馨香断断续续地飘来,仿佛遥远而又熟悉的旋律。
孔阳心猿意马。沉默得太久了,他想找个话题来说,却又怕破坏了这梦境般浓郁的气氛。稀疏的路灯下,辛夷的身影忽而清晰,他简直压抑不住突然拥抱她的欲望;忽而又模糊了,和夜色消融在一起,恍若雾中的杨柳,不知离他有多远。只有那小腿的狐光一直在闪烁,不在他眼里,就在他心里。
他突然觉得自己是越来越不了解身边的这个女人了。在这沉寂的小巷里,他突然想到了纽约的摩天楼,那灯红酒绿的不夜天,辛夷孤寂的背影剪纸般映在寥廓的天幕上,怪诞变幻的色彩勾勒着她秀丽的面庞。她的眸子亮晶晶的,散淡地眺望着。万里之外有一个地方,一条小巷。灯影,树影,两条人影,若明若暗。
他们从见面到现在,沉默的时间居多,偶尔的话题也是跳跃的,仿佛鱼翔水底,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腾起一个水花,但下一次鱼在哪里出现,你不知道。辛夷无疑是一个经历过风霜的女人,虽然从她脸上看不出,他不愿意问,也不敢问,但无数的通俗文本早已提供了想像的逻辑,只不过他不愿意去印证罢了。他宁愿过去的一切是一个梦,不可深究的梦,她梦游八年,突然醒来了,又走到了自己面前。
以后的也只能算是个梦。这个梦将是迷醉的,绮丽的,但是有危险。仿佛突然得到一件礼物,沉甸甸的,一层层包着,你迟疑着,不敢打开。
小巷不断出现一些岔道,他们信马由缰地走着。前面的灯光明亮起来,拐弯处的高地上有一家小饭馆,门前挂着一个大灯笼。两人都觉得眼前一亮。
“我饿了,我要吃饭。”
辛夷的语气有点娇嗔。乍现于灯光下,她的脸色略显苍白。孔阳笑着说:“就这种饭馆?”
辛夷道:“我又不是讲‘派’的小女孩!干净,能吃饱就行。”
“你还要吃饱——刚才经过一家饭店的,你没有说,我以为你是要减肥呢!”
“我要减肥吗?”辛夷跨上台阶,回头说,“你觉得我需要减肥?”
“不,不,你正好,增之一分则太胖,减之一分则太瘦,——我是说,你是想要我减肥。”
“你也不胖。”说话间孔阳已经挑起了透明的塑料帘子。
这饭店的名字写在灯笼上,“巴斗石屋”,有点怪,为什么不叫“食屋”?难道这房子不是砖头而是石头建的吗?——等他们坐下来,点了两个“特色菜”,其中一道“石头馅饼”一端上来,他们就明白了。
所谓“石头馅饼”,其实就是鸡蛋拌海蛎,用石头的热力把它烫熟。石头约莫有五六个,色泽温润,看上去像是皮蛋。孔阳好奇地拿筷子拨拨,石头吱拉拉地滚动着,烫得吓人。服务员是个小姑娘,她看着孔阳夸张的表情,捂嘴笑着说:“这是石头,烫着哩!”孔阳说:“我知道。”
“这是我们的主打菜——”小姑娘看来还有宣传推广的责任,她接着还要说什么,孔阳问:“所以叫‘石屋’?”
“对,这种石头是我们从天目湖底采来的,含有多种人体必需的微量元素,具有行气理络,活血化淤的功效,还可以滋阴壮阳哩!”
辛夷扑哧笑了起来。
孔阳有心逗她,道:“可是石头又不能吃。”
“石头会渗透呀!”小姑娘说,“好多客人到我们这儿来,专门要吃这道菜哩。”
辛夷道:“现在不光石头不能吃,连鸡蛋也吃不起来——太烫了。”
小姑娘怔了一下,连忙道:“我把空调打开,一会儿就冷了。”孔阳拦住她,让她其他菜赶快上。
几个冷盘很快摆上来了。不先上冷盘,先上石头馅饼,孔阳觉得这家店倒也颇为用心。小姑娘过来时,孔阳笑着说:“你很懂行,肯定是学过中医。”
小姑娘知道他在开玩笑,笑笑不说话,忙自己的去了。孔阳说:“这店的老板说不定倒是学中医的,上次我们在一家酒店,老板就是学中文的。”
辛夷若有所思地说:“你乱讲。老板不是学中医的,他是哲学家。”
她不像是在开玩笑。孔阳奇怪地问:“何以见得?”
“鸡蛋,石头,”辛夷拿筷子轻轻敲着碟子里的石头说,“有句话你知道的,天上不会掉馅饼,这话说得对,天上其实只会掉石头。”
“我承认天上不会掉馅饼,但又怎么会掉石头?”
“陨石呀!”辛夷道,“再说了,冰雹也能算是一种石头吧?”
孔阳愣了一下,无可反驳,笑着说:“现在天上还没有掉石头,倒是掉了个你,一个美丽绝伦的美人。”
辛夷调转筷子敲他一下:“胡搅蛮缠!总有你说的!”
“以前我不知道你这么深刻,现在我都有点怕你。”
“我深刻?”辛夷笑起来,“我是瞎说的——来,肯定冷了,吃吧,人家不是说了,壮阳哩!”
两人都笑起来,开始吃饭。他们要了点啤酒,边吃边喝。“石头馅饼”也就是鸡蛋海蛎的味道,吃是好吃,但也吃不出微量元素的滋味来。店堂里很冷清,除了他们两个,后来又来了几个小青年,要了不少啤酒,坐在里面的一桌上,很安静地喝着说着。看来光有个奇怪的名字也还是不行的,就像这店叫“巴斗石屋”,怪是怪了,生意却也不见得红火。孔阳的头脑有些飘忽——天上只会落石头,不会掉馅饼,他冷不丁就会想起这句话。他不知道辛夷真是随口说的,还是另有深意。突然又想起那个“市长春药店”,不由得微笑起来,他刚朝那盘“石头馅饼”伸出筷子,忽然又想起了那个“滋阴壮阳”的话,筷子就在空中顿了顿。辛夷的脸酡红着,像是看出他在想什么,嘴里说着“吃啊,吃啊!”孔阳笑出声,索性把筷子放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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