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我的表情

作者:朱 辉




  如果当年她跟自己结婚,她一定不会到这里来,她一定会有一个可爱的孩子!
  这个念头突然蹦了出来,仿佛自行车轮胎下飞起的石子。
  现在孔阳跟张黎已经完全没有关系了,这是少年恋情的最后的闪回。仿佛一段怀旧的音乐片段,忽然间从空中飘落,它刚刚吸引了你的注意,又被吹散,也许永远都不会再出现了。这种相遇完全是一个偶然,而偶然是不会重复的。故乡离孔阳是越来越远了。他已经成为了这个城市茫茫人海中的一员,不是最得意的,但更算不上落魄。他在街上经常可以见到家乡来的人,那种粗嘎而熟悉的乡音总是会引起他的注意。很久以前有一次他在公交车上,见到两个民工模样的家乡人,因为带了太多的行李,遭到了售票员的责骂和全车人的白眼,一个被碰着了的中年妇女骂得尤其不堪入耳。孔阳满脸通红,他恨不得挺身而出打抱不平,话已到了嘴边,但他终于还是没有勇气开口。那两个民工的脏兮兮的被子,好像正扛在他自己肩上,他觉得羞愧。他责骂自己,骂自己是懦夫,是孬种。
  但是在突然出现的张黎和她丈夫面前,孔阳还是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点居高临下。同样是家乡人,那两个民工只是萍水相逢,而张黎却曾经激起过他少年时代的稚嫩恋情,他出来了,张黎却仍留在原地:也许这就是原因,但孔阳没有再往深里去细想。总而言之,张黎的一切都已不再让他挂怀。她的生活景况,她和丈夫是否能和睦相处,她是不是还能如愿地生一个孩子,这一切都已经留在故乡,位于他的现实生活之外了。
  
  但就在这短短的一两天,社里的气氛显然更为微妙了。教育出版社的赵社长因为经济问题突然被公安局拘留,消息传到孔阳他们社里,立即激起一片哗然。听说在他家里就搜出了三百多万!
  社里真是有些乱了。全社的人一堆一堆地在议论这件事情。孔阳和绝大多数人一样,有点幸灾乐祸。教育出版社吃的是垄断的饭,全社上上下下,每个人房子票子都弄得钵满盆溢,这还不够,还经常去出版局举报别的出版社超范围出书,恨不得天下肥肉都是他们吃,也不怕拉肚子!现在拉出来了,第一个拉出来的就是赵社长。孔阳原本还担心钟若铁的书会惹事,现在他们忙着擦屁股,肯定腾不出手来惹别人了。
  只是两个社长的关系很让人为难。他们几乎已经不再说话,这一个在某个办公室,另一个一头撞进来,顶多搭讪两句,马上就会找个借口走掉。在这种微妙而紧张的状态下,马社长的策略是谈笑风生,与群众打成一片,李副社长则不苟言笑,稳重严肃,看上去更像是个一把手。孔阳可没有李副社长这种底气,他是少壮派,孔阳却少而不壮,只好装聋作哑。孔阳注意到,马社长的白发上午冒出一大截,下午却又全黑了,想来是抽空去了趟洗头房。然而他的头发黑得突然,黑得滑稽,他的老态已经无法掩饰,特别是他满脸堆笑的时候,简直令人心生恻隐。他已经五十八岁了,“七上八下”,按不成文的惯例,他已经到了退下来的年龄,但谁都能看出来,他不想退。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一个是少壮派,一个是目前的一把手,孔阳暂时还看不出最后伤的是谁。谁知道这个时候会发生一点什么呢?也许所有人都在心里盘算,但表面上绝大多数人都是一种置身事外的超然姿态。大家绝口不谈领导间的矛盾,倒是下午刘可的一番话让孔阳大吃一惊。
  刘可沉默寡言,老成持重。当时办公室里只有他和孔阳两个人,他先是说起教育出版社的事情,迂回着试探孔阳,见他态度暧昧,突然就轻轻地甩出一句话:“听说马社长其实已经整六十了,他是八月的生日。”
  孔阳吓了一跳。
  “他有先见之明,早就把年龄改了。”
  “这,这怎么改?”
  “发身份证的时候。”刘可压低声音,回头看看门口。
  孔阳呆在那里。他觉得马社长可鄙,可怜,突然又觉得刘可可怕。这时有个电话打进来,刘可接完电话,放下话筒,又按按免提键,确认电话已经挂好。这个动作孔阳以前也见过,没有多想,现在他明白了这个动作的意义。他感到刘可有些陌生。刘可大概察觉到孔阳神情有点异样,和缓口气道:“其实这也不关我们的事。”又请孔阳不要说出去。
  孔阳答应坚守秘密。但他不知道有时候所谓保守秘密,其实就是掌握一个秘密,等到适当的时机再说出去。他虽然绝口未提,但马社长的年龄问题,渐渐还是成了社里一个悄悄流传的话题。
  刘可拿了部书稿到编辑部去了。孔阳坐在那儿发愣。他觉得很乱,理不清,突然又觉得这些事其实也很无聊。孔阳决定不烦了。烦不了!
  他想起了钟若铁,他操作的书,还有他美丽的秘书小陈。他给钟若铁打了个电话,还想拿小陈和他开开玩笑。钟若铁听出是他,马上说:“来催书号费的是不是?——老兄,已经打到你们账上啦!”
  孔阳大喜过望。他放下电话就到了财务室。钱果然到了。整整二十万。
  孔阳本想立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两位社长,马上又提醒自己不要多事。留给财务科长自己去汇报。
  回到办公室,孔阳点燃一支烟,坐了一会儿。安静中的心脏渐渐活泼起来。他提前进入了一个风光旖旎的世界。似有若无的香气,淡淡的灯光和阴影,仿佛贴着地面吹来的音乐,一切都是淡淡的,惟有一个妩媚的笑容明晰地出现在淡淡的背景之上,宛若天幕上的月亮。他们好像是在茶馆里,似乎又是在一个从未到过的空旷的地方……一时间孔阳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下班以前,他给辛夷打了个电话。
  
  第十一章温润如玉
  
  见面的地点是辛夷定的。手机只响了一声辛夷的声音就传了过来。背景很安静,似乎是一个一人独处的小房间。她似乎一直在等待着自己,这使得孔阳感到了一丝安心。辛夷只稍稍迟疑了一下,脱口而出道:“我们还到那个茶馆吧,就上次那个,是不是叫长青藤?”
  “是的,是长青藤,不是长春藤,你到那儿就会知道。”
  他们的意思就是老地方见,但这个老地方他们其实也才使用过一次。他们只有这么一个老地方。这个城市所有适合约会的场所几乎都是辛夷出国后才出现的,他们大学时期还只有公园和电影院,但是他们都认为这两类地方不适合他们现在的年龄。如果说他们现在算是旧梦重温,那梦的背景却完全是新的,就像新式的大屏幕纯平电视里正在上映着一部旧电影。所谓“旧电影”,那是对旁观者而言,他们却是这类影片本轮的主角,有一个冥冥中的导演,看不见摸不着,却无处不在。也许他们已经猜到了最后的结局,但只要一上了场,他们就无法停下来,就像穿上了带着魔法的红舞鞋。
  孔阳坐的是一辆红色的出租车,没有后备厢的夏利,活像一只红皮鞋。看不见的巨人穿着红皮鞋在马路上溜冰。孔阳下了车在茶馆前等了一会儿,另一只红皮鞋滑过来了,戛然停在面前,鞋里走出的当然不是什么巨人,是婷婷袅袅的辛夷。
  孔阳迎了上去。他的表情有一点迷惑。辛夷挟来一丝淡淡的清香,但奇怪的是,他同时还嗅到一股脚臭。也真是见了鬼了,难道想到脚丫子就要闻到脚臭?他和辛夷打着招呼,眼一瞥间,看到了身边一个民工模样的人,敞着发黑的上衣,趿着一双破拖鞋,想来这正是那脚臭的来源。这里是公共汽车站,等车的人不少,孔阳不想让人看出他是在等人,所以站在这里。他厌恶地瞪了那民工一眼,那人吃不消这一瞪,知趣地走开了。那人没有开口,也无从开口,如果他能说上一句话,那脱口而出的方言说不定会让这个衣冠楚楚的城里人心里咯噔一下,他会想起他曾经在公共汽车上遇到的老乡,说不定还会想起他下午才刚刚遇到的少年时代的女同学。如果那样,孔阳的心情可能就会被扰乱。但事实是那个进城不久的民工因为自卑悄悄地退去了,如此看来,一个本不相干的人的自卑心理倒无形中保全了孔阳缠绵暧昧的心情。
  一切都退去了,只剩下辛夷愈发浓郁的体香。她细长的眼睛弯月一样,微笑着。她的头发有些散乱,仿佛是香味的形状,是全世界所有香气的发源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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