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我的表情

作者:朱 辉




  到后来,孔阳只要一看那盘菜,两人就不由得会心一笑。
  他们还点了一个“天目湖鱼头”,是砂锅,一时半会儿上不来。他们边吃边等。店堂里摆着一台电视,声音也开得小小的。里面正在转播世界田径锦标赛。几个项目在来回切换,他们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看了半天也没有看到一个中国人的身影。孔阳对体育一贯有兴趣,他叹气道:“我们真是不行,人家吃的是牛奶牛肉,我们吃的是什么?”
  辛夷道:“怎么,你还想点个牛肉?”
  孔阳笑道:“要跟他们比,大概要等我们下一辈,吃牛奶牛肉长的孩子长大才行。”
  辛夷道:“我不同意。按你这么说,体育比赛比的就是牛奶牛肉?”
  “就是。”
  “那也不要等到我们的下一辈了,以后比赛,直接把奶牛赶上场就行了!”
  孔阳道:“那不成了斗牛了吗?”
  “就斗牛!不带呀?”辛夷认真地说,“哪个国家的牛厉害,哪个国家拿金牌。”
  “那就让你去当奥运会主席!”孔阳说她不过,气恨恨地说,“你又深刻了不是?”
  说话间“天目湖鱼头”上来了。大概是被催过几次,火候没到,两人喝了口汤,辛夷摇摇头把汤匙放下了。她掏出餐巾,小心地擦擦嘴说:“我饱了,你要再吃一点。”
  孔阳不喝汤,把一块鱼肉拎到自己面前的碟子里说:“这不是鱼汤,这是养过鱼的水。”
  “说得好!”辛夷道,“你说的话才深刻哩。”
  孔阳夹起最后一块鸡蛋说:“那我就把你这个深刻的哲学吃掉!”
  不知怎的,桌上的筷子被他碰掉了。弯腰拾筷子的时候,他有意无意地一瞥间,看见了辛夷裙摆下了小腿。眩目的狐光。在那一瞬间,什么深刻不深刻,什么市长春药店滋阴壮阳,乱纷纷的线路,突然间就被短路了。他的脑子里嗡了一下,闪起一片火花。裙摆上的香气蝴蝶一样扑闪着飞来,他感到瞬间的窒息。裙子以上是她的上衣,她的胸,她的妩媚的脸,被桌面挡着,却明晰得几乎出手可及。这是个冰雪聪明的女人,聪明到极点,经历过风霜,又成了玉。八年的经历,是玉里的纹理,变幻莫测,悠远深邃,却又温润透明。
  辛夷是一块玉。
  再抬起头来时,仿佛已经过了漫长的时光。八年,在一瞬间飞过了。他的脸涨红着,看上去像是弯腰造成的。孔阳一时间几乎不敢正视辛夷。他走到柜台那儿,去把账结了。那小姑娘鞠个躬说:“欢迎下次光临!”孔阳笑笑。
  电视里播的是跳高项目。有人跳过了横杆,店堂里的几个年轻人终于爆出了他们今天晚上的第一声呐喊。一个啤酒瓶掉在地上,“砰”地碎了。辛夷和孔阳吃了一惊。
  
  刚从饭馆里出来,小巷显得越发昏暗。秋天的夜晚凉爽宜人。晚风习习,触摸在皮肤上,使人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存在。路灯淡漠地透过树叶,洒在地上,无数的小虫子围着路灯穿梭飞舞,轻轻地撞着灯罩。走过灯下,孔阳看见有几只虫子落在地上,蠕蠕地爬动着。秋天的虫子快飞不动了,秋天的树叶也已经稀疏,一轮下弦月印在天幕上,像一盏灯。孔阳突然觉得有些伤感。
  “你在想什么?”辛夷问。
  “我没想什么——”孔阳不想暴露自己的情绪,更不愿告诉她自己突然想到了生了绝症的柔桑,“我在想我们是再继续走走,还是找个地方坐坐。”
  辛夷吃吃笑道:“不吃晚饭走路是减肥,吃过了再走就是吃饱了撑的了。”
  “那我们就找个地方——还去长青藤?”
  “哪儿都行,到处都是地方。”
  孔阳道:“这巷子岔道太多了,回头走,说不定一出来,离那里不知有多远,”他看着辛夷道,“我倒是愿意走回头路,只是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去——回到从前。”
  辛夷突然笨了,听不懂他的话。笑着说:“那就不回去,往前走。”
  “那就先走吧。那儿也不见得有什么好,哼,还‘市长春药店’!”
  辛夷道:“你现在是需要到药店去,你肯定喝多了,要买醒酒的药。”
  孔阳“嘁”一声道:“一瓶啤酒,我能醉?你知不知道,醒酒药其实就是后悔药,忍不住喝多了,自己没法醒,只能借助于药。我是要吃后悔药。”
  “这倒是个大商机,”辛夷冷笑道,“后悔药先不说,谁能把醒酒药做出来,谁就商机无限。”
  “肯定不比伟哥差!”孔阳嬉笑道,“你这次回来准备做什么?住多久?”
  “做生意呀,”辛夷不直接回答他的问题,“我倒是想接受你的商业指导,开发醒酒药,只是怕做不出来。”
  “你做出来我先吃,人体实验。”后面这四个字他说出来就后悔,觉得过分,但已经脱口而出了,即使有后悔药也还是没用,反正他今天已经说溜了嘴了。幸亏辛夷不计较,笑骂道:“你勇敢,吃死你!”
  他们边走边说,走到了一片老城区。这里是城市的腹地,好像被开发商遗忘了,巷子两边依然是大片的老房子,带着木制的阳台,依稀是多年以前的那个傍晚,孔阳在城南寻访辛夷的家的那幅景象。记得有一只黄色的猫,但现在没有猫,倒是有一只狗,突然在小胡同里大叫起来。辛夷哇地叫一声,往孔阳身上一靠。孔阳壮着胆子,停住脚说:“别怕,铁链子锁着哩——你说,现在去哪儿?”
  “快,先走,离开这儿!”
  孔阳坏笑道:“先想好,要不然说不定下面还会出现老虎哩!”
  辛夷也听到了铁链子的丁当声,但那狗狂吠着挣扎着,还是很吓人。她甩甩肩膀,挣脱了孔阳的手,快步跑了开去。
  孔阳紧跟几步,追上她,搂着她的肩。辛夷没有挣脱。她的身体软软的,虚虚的。这是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亲密接触,却是由一只恶狗促成的。不久以后孔阳回想起来,不禁哑然失笑,这也成了他们以后彼此调笑的一个话题。辛夷真是被吓坏了,在平坦的路上她也走得跌跌撞撞的。孔阳真切地感觉到了肉体忽忽闪闪的坠力。小巷突然间也就结束了,辛夷站在路灯下,苍白着脸,长长地嘘了口气。
  “现在去哪儿?”孔阳问。
  辛夷似乎还没有缓过神,怔怔的。孔阳伸出巴掌在她眼前晃着,说:“这是几?”
  “去你的!”辛夷打一下他的手道,“要么我回去吧。”
  “我也去。”
  “不行。”
  “那我们去看电影吧,少林寺。”
  辛夷愣了一下,说:“我们不是说找个地方坐坐吗?”
  “好啊,你说的,到处都是地方。”
  辛夷微笑道:“只有一个地方我们不能去。”
  “哪儿?”
  “你的家。你和朱臾的家。”
  孔阳像又被打了一下,不是打的手,是脑袋上挨了一下。他简直不负责任地说:“现在不去,也许以后可以去。”
  辛夷正色道:“除了你的家,我哪儿都没兴趣。我还是回去吧。”
  他们站在马路边。一辆出租车开过来了,减了速,见他们没有要车的意思,加快开走了。孔阳看看手表,往马路中间走走,拦住了一辆车。
  他把车门拉开说:“你回去吧。”
  辛夷上了车。孔阳也跟着上去了。
  “我送送你,这总是应该的吧?”
  辛夷无奈地摇摇头。也许是小巷里的那只狗让她感觉到了自己作为女人的柔弱;也许她早已知晓那存在于黑暗中的明确的逻辑,她知道今晚的故事将会向哪里发展,但她无力违背,也不愿意违背。总之,她没有拒绝。
  
  这是一片很普通的居民小区,所有的楼房都差不多。楼房间绿树成荫,树木很高大,看来这些房子也很有些年代了。
  他们沿着小区的主干道往里走,又拐上了一条与楼房平行的小路。一楼的人家都亮着灯,有一个男人在厨房洗碗,叮叮当当的,隔壁是一间浴室,灯光朦胧,晃动着影影绰绰的人影,从外面看去,你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住在同一套房子里,是不是一家人。孔阳跟在辛夷后面,他感觉到了浓烈的家庭的气氛,不知怎么的,他有点不自在。下车时辛夷就告诉他,她不住父母家,自己租了套房子,但对眼前的景象,孔阳依然没有心理准备。透彻一点说,这里和他自己的家那边,实在是太像了。
  一只猫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亮晶晶的眼睛闪一下,蹲下身子,嗖地跑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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