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我的表情
作者:朱 辉
辛夷道:“带个礼物就算是记得啦?你倒是好打发。其实带礼物未必就说明记住,你不带礼物我也不信你就把我忘了。”
这话相当火热,简直像是在挑逗。孔阳差点说出:“我没带礼物,我自己就是礼物。”话临出口,又降了点温:“对对,带礼物的说不定是在机场临时才想起来的,没带礼物的是心里已经满了,把礼物都挤掉了。”
这像是在抬杠,又有点像小孩子在撒娇耍无赖。辛夷含嗔带笑说:“总有你说的。你还是那么执著,一句话非得说赢。”这么说着,小姐把简餐端了上来。叮叮当当,盘子、刀叉、调羹摆了一桌子。“我真是饿了,”辛夷说,“吃吧。”
两人慢慢地吃着。周围的茶座几乎座无虚席,茶馆里渐渐嘈杂起来。男人潇洒,女人漂亮,如果你有兴趣,这里的很多男女,他们的关系,都可以供你揣摩一下。辛夷感叹着国内的变化之大,和孔阳散淡地说着话。说他们的同学,说孔阳现在的工作,只是不提及他们当年共同的故事。这是一种无意中的默契,但如果能看到他们今后故事的走向,这又可以看作是一种合谋。在这八年里,往事也许已经分别被两个主人公无数次阅读过,他们现在见面,不是为了谈读后感,是为了下一幕。
辛夷看来是见过世面的,她很少插话,听孔阳说,不时淡淡地说一句“是吧”,或者“真的?”鼓励孔阳说下去。辛夷的比萨饼吃不下,孔阳帮她吃完了。小姐及时把桌子收拾干净。头顶有一盏灯,压得低低的,不很亮,左右开攻,给两人的脸上打着光。仔细看去,辛夷的变化确实不大。修长的眉毛,细长的眼睛,线条分明的鼻子和嘴,一张小巧的脸庞。她的眼睛当然不能算很大,但细长的眼睛自有一种欲飞欲扬的神采。哪怕是她沉默的时候,你也有一种期待。和辛夷的眼睛比起来,那些巨大的眼睛只能属于卡通画里的小孩,而辛夷是个成熟的女人。大眼睛是儿童画,辛夷是印象派。大眼睛的姑娘让人一眼看透,却不大看得透别人。辛夷的眼睛不夸张,和眉毛互为诠释,决不喧宾夺主,她低着眉眼,安静地喝着杯里的咖啡,突然又抬起来,淡淡地看你一眼,或者扬起眉毛,表现出她的疑问或是惊诧——孔阳突然一激灵,正是这个表情,使孔阳突然想到了某种动物:那种惊诧和疑虑,实在有点像一只狐狸。即使只从长相上看,那精致甚至有些消瘦的脸颊,也和狐狸有某种神似。孔阳感到奇怪,当年的自己,为什么没有发现这一点呢?是她变了,还是自己的眼光变了?——不久以后他终于明白,比起现在,那时的辛夷还是个小女孩,小女孩就像小动物,而小猫小狗之类闹在一起,你分不出哪个是小猫哪个是小狗,也不知道里面还有只小狐狸。远处的桌子那里发出一阵哄笑,一个浓妆的女孩站起身,叱骂着,指责某人打牌搞鬼。好像正为了和辛夷做出对比,她是个圆脸的大眼睛姑娘,她闹着笑着,引去所有人的目光,她的脸像举着的一个浅薄的广告画。辛夷和孔阳收回目光,相视一笑。
辛夷不可能不知道孔阳说话时一直在注视自己,但她有一种自信。欣赏的目光永远是不讨厌的,即使这目光再暧昧一些也无妨。她装作懵懂不知,给孔阳的杯子里加了点奶。孔阳谢过她,不再说话了,拨弄着杯子里的调羹。桌面很光滑,反射出的光线勾勒在辛夷下巴上,显得精致清晰。那下巴的线条仿佛一个指示,把你的目光导向下巴下面,那里有一根纤细的白金项链,仿佛很沉,挂在皮肤上,勒出一线清晰的凹凸。更深刻的凹凸在下面,白色的绸缎里,一个深深的乳沟,辛夷并不是一个特别丰满的人,只有注意到她的乳沟,你才能想像出她乳房的高度。在安静的姿态下,是呼之欲出的动感。孔阳似乎嗅到了一股幽香,不是空谷幽兰的幽香,而是与茶馆的酒气、烟味和嘈杂混杂在一起的尘世的香气,像一条艳丽的蛇。孔阳在心底虚弱地呻吟了一声,天啦,这是一种怎样的诱惑啊!这还是他原来的辛夷吗?可如果能够被这样诱惑一下,又有什么不好呢?
辛夷支着下巴闲看窗外,人行道上,闲散的,或急匆匆的人在来来往往。辛夷看着窗外,孔阳忍不住看一眼辛夷。乌翅般的黑发袅然而下,披在她白皙的手上,有一种恣意的凌乱,辛夷不去理它,孔阳忍不住想帮她理一理。他看得痴了。突然他警醒过来,自己先红了脸,慌乱地站起身,说声“对不起”,离开座位走向了洗手间。
洗手间里很清净。虽然逼仄,但灯光明亮。孔阳站在镜子前,理理自己的衣服。镜子里是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满面潮红,目光游移。他沾点水捋捋头发,突然他发现自己的鬓角处有一根白发。他被他的白发吓了一跳,几乎有一种惊心动魄的震惊。他凑到镜子前,仔细地找着,试图把它拔掉。
“老兄,这样你是拔不掉的。”
孔阳吃了一惊。他保持着镇定,没有回头。镜子多了一个中年人,看起来年龄比孔阳还要稍大一些。他穿着考究,头发纹丝不乱。
“我第一次发现白发也吓了一跳,这其实没什么。”
孔阳“嗯”了一声,不知说什么好。
“你沾上水就很难找到了,反光。你可以在洗头房洗过后,请小姐帮你拔。”
长青藤茶馆的霓虹灯是一条长长的绿色枝蔓,从“长青藤”那三个字上缠绕着披挂下来。怕别人看不见,枝蔓上还长了许多绿叶。远远看过去,不像常春藤,倒像是初春的柳条。
马路对面,朱臾和迪迪从“麦当劳”里走了出来。迪迪手里拿着个吃剩的“巨无霸”,边走边啃。迪迪说:“妈妈,我不想走回去了,我们到哪儿乘车啊?”
“对面,那不是?”
这地方没有红绿灯,迪迪很老到地在车流里穿行,朱臾喊他一声,紧跟上去,抓住他的手。
车站离长春藤茶馆不远,可以看见里面朦胧的人影,如果再走近几步,里面将一览无余。车还没有来,他们只好等着。
“妈妈,茶馆是干什么的?”
“喝茶的,吃东西的——这关你什么事?”
“我就问问。我的巨无霸还没吃完,我们能不能进去吃?”
“不能!不能带东西进去吃。”
“为什么?”迪迪奇怪。
“都带东西进去人家还做什么生意?”
“那我们进去,你再给我买个冰淇淋吧。”迪迪拽妈妈的手,见拽不动,自己就往那边走,他相信妈妈会跟过来的。朱臾喝一声:“迪迪,小孩不能去!”
迪迪见妈妈火了,不情愿地折回来。他刚才已经看到了里面的人,确实都是大人,没有小孩。如果朱臾刚才跟着迪迪过去,她也许就会看见里面的辛夷,她的同学。故事终究要发生,朱臾注定要错过今日的尴尬。这没有办法,因为迪迪自己走回来了,回到她身边。
这时车来了。迪迪老练地上了车,他已经超过一米四,驾驶员示意他要买票,迪迪手朝后指指,意思是有他妈妈买。汽车启动了,离长春藤茶馆越来越远,拐个弯,看不见了。迪迪拽拽妈妈的膀子说:“我知道了,茶馆也是儿童不宜,对不对?”
朱臾扑哧笑了:“对,对,儿童不宜。”
孔阳从洗手间出来,两人又坐了一会儿。孔阳不时抬起头,他觉得他会看见刚才洗手间里的那个男人。但其实他没有看见,一直都没有看见。对了,他肯定是洗头去了,孔阳想着,微微地笑了一下。辛夷询问地看着他。孔阳挺想把刚才的事说给辛夷听,但好像不便出口。他问道:“你是怎么知道我手机号码的?”
辛夷说:“我至少有十个渠道可以知道,这有什么奇怪?”
“奇怪——你问谁了?”
“我不用问,”辛夷笑眯眯地说,“我就这么随便按了一个号码,正巧是你接的,这总可以了吧?”
“对了,我以后怎么跟你联系呢?”
“还不算太晚啊,怎么就犯困了?你的手机上有我的号码。”
孔阳自我解嘲地摇了摇头。他刚要再说什么,辛夷举起了手指:“你已经问了两个问题了,我顶多再回答一个,”她略带责怪地说,“你今天晚上还有多少疑问,优选一下,其他的,留着以后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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