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我的表情
作者:朱 辉
孔阳问:“这怎么就是一光年呢?”
“我拿着光啊,”迪迪摇摇手里的电筒说,“我这样走一年,不就是光走一年啊?”
孔阳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是个过于深奥的问题,迪迪能想成这样,已经大大出乎意料。孔阳解释了半天,迪迪对光怎么“走”,还是似懂非懂。孔阳说:“你拿着手电筒走一年跟你空手走一年不是一样啊?跟光有什么关系呢?”迪迪虽然还在争辩,说不拿手电筒夜里他就看不见路,走不起来了,但心里已经承认自己是错的。孔阳和所有家长一样,抓住机会,大讲了一通世界是多么奇妙,知识是多么没有止境的话,鼓励儿子要好好学习,先把课本上的知识学好。这一番教育水到渠成,迪迪马上就趴到桌前继续做作业去了。他一手拿笔,另一手还拿着手电筒。孔阳轻轻走过去,把手电筒拔下来。
和朱臾的恋爱始于那段丧魂落魄的日子。毕业分配后,他和朱臾都分在本市,算起来还在同一个系统。这无形中给他们的接触提供了机会,或者说借口。第一次接到朱臾的电话时孔阳很吃惊,隐隐地又觉得这个电话迟早会打来。这是一个毫无理由的预感。他和朱臾只是普通同学,因为不在一个班,话都没有说过多少。这个电话是他们正式交往的开始。他们频频接触,有时是她先约孔阳,有时是孔阳主动约她,每次他们都有理由,但见了面,那理由也就完成了任务,不再被提起。奇怪的是,城市这么大,他们竟还时常在街上遇到,这种偶然的相遇,连理由都省略了。对孔阳来说,那是一段混乱而懵懂的日子,他就像一根被旋风刮起的羽毛,摇着晃着,在半空飘忽,不知所终,一个人飘荡的衣袂掠过,羽毛轻轻地粘在了上面。那是失重的感觉,常常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又似乎无处不在,寻找着过去的影子。突然有一天,孔阳惊醒过来,他仿佛突然找到了自己的身体,重量回到了自己身上,他从空中飘落,砰地砸在地上。他定睛看看,朱臾笑盈盈地坐在他身边。
时间在流逝,孔阳觉得自己该结婚了。在那个具有标志性的事情上,朱臾依顺了他,他也依顺了朱臾,或者说他们一起依顺了某种必然。虽说他和朱臾还没有谈到婚娶,但这话就在他嘴边,理应由男的来挑破。他和朱臾家里人,她的父母,她的妹妹,都处得不错。有一天从朱臾家出来,关于结婚的事,话到了嘴边,他还是忍下去了。朱臾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期待着,又觉得奇怪。前几天,孔阳在一个偶然的场合得知了辛夷即将出国的消息,算算日子,就在今天。仿佛一阵旋风刮过,孔阳的心又乱了。她就要走了,她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这个人将彻底从他的现实世界里消失,只留在历史里。那是个阴天的晚上,他们从朱臾家出来,站在街边上,他听到飞机的轰鸣声,断断续续划过了天空。天空浓云密布,间或可以看见闪烁的航灯,红的绿的,在云层间移动着,好像要把那黑压压的天空割开来。天空在轰鸣,夜色水一般震动着,鼓荡着。求婚的念头像马路上的汽车飞驰而过,但他没有理会。他没有说。他觉得要是在此情此景下提出结婚,他将永远对不起朱臾——尽管她并不知道辛夷出国的消息——甚至,也对不起他自己。
他的眼里突然间盈满了泪水。天很黑,朱臾看不见。
朱臾是个好恋人,结婚后,孔阳也承认,她是个好妻子。他们恋爱了大概一年多,然后就结婚了。对孔阳和辛夷以前的事,朱臾隐约知道一些,但是她几乎没有正面追问过。她是个现实主义者,习惯于脚踏实地地生活和工作,她不像有一些女人,是“未来学家”,耽于憧憬和幻想,把周围弄得一团糟;也不是专注于历史的“索隐派”,不把陈年老账翻个底朝天就决不罢手。只有偶尔,当他们的话题掠过大学期间的生活时,她才随口问一问孔阳和辛夷当年的故事。她的语气略带调侃,仿佛烧菜时撒一点胡椒粉,是调味的,不是大把的干辣椒,霸道得让人面红耳赤,受不了。那不是朱臾的风格。她的大度放纵了孔阳,有一次鬼使神差,孔阳自己绕到了那个话题上,朱臾开始时还饶有兴味地听他说,后来脸色渐渐沉了下来,也不再答话,低着头让他自言自语。他回忆里的那些环境她是熟悉的,那些细节也清晰得不需要借助于想像力——天知道,这些细节绝大多数都是孔阳梦幻中的自欺欺人,什么上坡时辛夷伸出她的手等他拉呀,在树丛里突然听到夜鸟叫她一头扎在他怀里呀,全都是事实的延伸——孔阳自己也知道。说着说着孔阳清醒过来,住了嘴,尴尬地看着朱臾。朱臾冷笑道:“还有情书哩,怎么不朗诵一下呀?要不要配乐?——告诉你孔阳,不管今后我们怎样,我不要看到那些东西,永远永远不要看到!”
那是他们难得一次的不欢而散。孔阳警惕了,他回到单位宿舍,立即从抽屉把那叠信拿出来,本想再看一遍,但他没有看。他抽出一本书,把信夹进去。他迟疑一下,书被他插在了书架的最底层。
这是一个没有观众的告别仪式。对一段经历的告别。他依稀记得那本书是他大学时的一本教材,具体是哪一本,他记不清了。结婚时他和朱臾的书并在一起,他们是同一专业,大学教材顶多只需保留一套,整理书的时候,孔阳突然惊慌起来,他喊住朱臾,主动去理书。慌乱中,那本书和一大堆书一起,不知被他塞到了什么地方。他在出版社工作,产品就是书,自己社里出的书,好一些的他会带回家,同行也常和他交流,家里的书是越来越多,那本夹了情书的书,渐渐地被稀释,被淡忘了。他也曾经动过把它找出来看一看的念头,但那动作实在太大,说不定不光是书橱要乱,家里也很可能要乱套,他只好作罢——直到那天同学聚会,焦耳向他提起辛夷,往事重又被勾出了水面。他想重读那些信,甚至有些急切。他知道这种重温是没有意义的,也许还很可笑,但他站在现在的生活里,突然间觉得有些自爱自怜。他有时觉得,他和朱臾的恋爱是一对男女结婚前的准备,和面见未来的岳父岳母,或者到各自单位开介绍信一样,是结婚的某种必不可少的程式。如果说这有问题,那问题确实是出在自己身上。他和辛夷的那种没有计划、也没有未来的情感,已经把他青春的幻想和浪漫耗尽了——也许在他和辛夷分手后再等一段时间,他还会重新积攒一些激情,但朱臾出现得太快,太及时了。
那几封信,点燃了孔阳的回忆,它们安静地等在某一本书里,就像一个喜欢开玩笑的少女,甚至就像辛夷本人;少女躲在僻静处,等待着她约见的人找到她,那些信等在某一本书里,等待着孔阳某一天和它们相遇。
孔阳认真地开始了寻找。他并不焦急,希望重温那些信的最急切的时候已经过去,他心里只有一些温温的希望。他有计划地从最不常用的书橱底层开始找。他们搬过几次家,那些可能放信的教科书已经被打散了。一本,两本……一天,又一天,家里没人时他就去找一找。说不定他永远也找不到那些信了,但也许,它们下一刻就会出现。很奇怪的,他竟从这种不紧不慢的寻找中感觉到了某种快乐,每当他把那些找过的书一本本理好,放回书橱时,他都不由自主地轻轻舒一口气,说不上懊恼,倒有点释然。还没有找过的书在一天天减少,他好像是在路上,在赴一个约会的路上,他浏览着路边的风景,心里明白,去得太早,那个他将要见到的人也还不在。
朱臾完全没有觉察到孔阳的心思。她见到过孔阳在书橱里找东西,但她以为他是在找书,就像去银行的人,不是存钱也是取钱——她就没想到孔阳找的不是一般的书,是情书——她不觉得孔阳找书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既不是别人开了自己家的书橱,也不是丈夫在别人家乱翻。就像他们夫妇一接触就常常要放一点电那样,朱臾不觉得这有什么异常和危险。对生活她已经完全习惯了。天下千百万男人,就只分了这么一个给她,她觉得蛮好。对孔阳她也不能说是十全十美的满意,但这种不满意是她自己的事,就像自己的鼻子还不够挺,她在镜子里看见,拿手按一下,做个鬼脸,自己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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