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我的表情
作者:朱 辉
走廊里不时有人大声说话,乱哄哄的。有风格不一的脚步声不断从门前经过,杂杂沓沓,来来往往,暂时没有人打搅他。孔阳端坐着,认真地看着这些寄自八年以前的情书。他看得很仔细,手里还拿着一支笔,真的像是在审稿。那些娟秀的字迹流水般从他眼前滑过,他的耳边轻轻回响着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就好像她正在远方为他读着这些信。
这是遥远模糊却又十分亲切的生活。是轻声细语的回忆。每封信的开头都有一个称呼:孔阳,你好。孔阳,你好吗?秀丽的文字里,也不断夹杂着类似的语气:孔阳,你知道吗?孔阳,你不知道……她喁喁的声音在不知不觉中靠近。他似乎能感受到她的呼吸,她的气息,和她的丝丝缕缕的长发。
但是他并不激动。当年这些信是在他的翘首盼望中陆续抵达的,但现在它们叠在一起摆在他面前,他的心里却平静如水。
对这意外的平静,连他自己都无法索解——难道,这是性爱后的“不应期”吗?有这么长?——想到这个,他“吃”地笑了出来。
这是一叠平稳心情的记录,相对于他当年跌宕起伏的感情而言,这些信显示出一种流水般平稳的情态,她当年竟如此平静——他简直有点气愤——但是这种情绪也只是一掠而过,因为他已经得到了她,完全拥有了她。
这些信是她美丽的衣服,把它们撕开,才是她炽热的身体。
他突然昂奋起来。他想起了她的肉体。她的身体宛转随人,热情澎湃,在他的脑海里,在黑夜的床上激情地舞蹈。他面红耳赤,呼吸急促起来。他把那些信纸打乱了,次序颠倒,掺杂在一起,重新看一遍……乱了,乱了,她也开始语无伦次,娇喘吁吁。
他拿起电话,飞快地拨通了辛夷的手机。
“喂,是你呀——我还没起来呢。”
“你好幸福。想我吗?”
“不想。我想睡觉。你在干吗?”
“我在看——”说话间门响了一下,“——我在上班。在看稿子。”
“什么稿子?”
“抒情散文,”回头看看,是刘可进来了,一边进门,还在和他身后的一个人说话。孔阳轻声说,“这些散文早就寄出了,被邮局耽误了,你知道耽误了多久?——八年!”
那边愣了一下,“去你的,你应该把稿子退还作者!”
孔阳朝刘可点点头,说:“等我看完再说吧——再见。”
他放下电话,把桌子上的信封和那本书理好,压在那叠信上。刘可说:“又有书稿要审了。”
书稿名为《青春放言》,厚厚的一摞,打印得很正规。按照习惯,孔阳先浏览一下责任编辑签发的“编辑加工记录”和“审稿单”,再粗略地翻阅一下前言和目录。
书稿的责任编辑就是刘可本人,他现在就坐在办公室里,孔阳不得不读一读书稿。书稿要读,否则就太简慢,不像副总编;读过后签字要爽快,这也是给刘可一个面子。书是写给大学生看的,名为“放言”,其实只针对一点,那就是大学生的恋爱问题。孔阳早已大学毕了业,本没有心思读这类东西,但他稍稍一看,倒起了兴趣。这是一本有趣的书,从“少女怀春”、“君子好逑”的生理和心理说起,直到“同窗共读,日久生情,心有灵犀一点通,”进而发展到“比翼双飞,共翱蓝天”,大学生恋爱的过程,无所不包。文字文白掺杂,倒是十分流畅,只可惜说的是“青春”,却很有些冬烘。粗略一看,不断有千古流传的说教跳入眼睛:有志向的学生应该“发乎情而止乎礼,‘礼’者,‘大学生行为守则’也。失恋了,“十室之邑,必有忠士,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天涯何处无芳草?”你如果真的恋爱了,要记住“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把精力用于学习深造,不能沉溺于“耳鬓厮磨,红袖添香”,同时也要忠于爱情,古人有名为尾生者,信守承诺,在桥下等人,不惜抱着桥桩淹死,就是一个楷模……
孔阳看得如梦似幻,读着用文言诠释的现代爱情,恍若以前读林纾的翻译小说。更奇的是作者在警告大学生要洁身自好,防止出轨时,竟然说出这样的话:“肤发之身,受之于父母,不可随毁!”——什么“随毁”,不就是大了肚子吗?孔阳再也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
刘可皱皱眉头,马上又舒展了,走过来说:“糟了,肯定是我出了笔误,闹笑话了。”
“怎么会呢,你编的稿子能有什么问题?我是在猜这位作者大概年龄不小了,有点喜欢掉书袋。”
“你眼光厉害。他是不小了,五十多了。”
“是吗,”孔阳随口应道,“老头子谈恋爱——不,论恋爱,就像云端里看厮杀,倒是能出新意。”
“他这是老夫聊发少年狂,也是没办法,”刘可道,“他要评副教授,就要靠这本书。他怕时间赶不上,刚刚还到社里来催了一下。”
“就是刚才那个人?”孔阳拿起笔,在“总编意见”一栏里签上了“同意发排”四个字,把书稿递给刘可道,“看不出,他还是个爱情专家。”
刘可的眉头难以察觉地跳动一下,立即笑起来,说:“他算个什么专家?他自己前不久才离了婚!”
“哦?”
“他是我表哥。”刘可似笑非笑。
孔阳大感失悔。刚才他的话太刻薄了些,很可能把刘可得罪了。连忙补上一句道:“那你赶快发到出版科,不要耽误了他。”
刘可把书稿拿走,孔阳心里有点乱。他瞥一眼桌子上那本《中国文学史》,把信夹进去,锁到桌子的柜子里。往昔的爱情再一次被密封了,幸亏他还拥有现实的更为绚烂的爱情,否则,他在阅读现在年轻人的爱情时,就不会这么轻松——然而轻松得过了分,那些话确实失之于轻佻了——幸亏刘可是个下属,还不是他的上司。
“就怪你!”孔阳微笑着,轻声地说,似乎辛夷就站在他面前。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看了看表,把桌上稍稍整理一下,急急忙忙地出了门。
一张16开大小的纸递了过来。
白皙冷静的面容,金丝边眼镜。细长的手指,白大褂,听诊器。那张纸摆在桌上,黑底白字,不用细看就知道,意料之中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无可回避。表格是铅印的,里面填了一些潦草的字迹,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医生的手笔。那些字龙飞凤舞,看上去有些随便,让人产生还能修正的幻想。孔阳看着对面的男医生,等他说话。
“你不是学医的吧?”医生问。
“不是。”
“那我就不向你解释详细的情况了——已经是中晚期。”
孔阳沉默着。诊室里很安静,只有他们两个人。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从屏风外探探头,被医生尖锐的目光逼出去了。孔阳注视着报告书上的中文,还有英文,突然间有点恍惚,觉得这病似乎是来自外国,中国人是不知什么时候被传染的;忽而又觉得英文特别确凿,和中文配合着,具有一种中西医会诊的无可置疑。“那我们下一步怎么办?”
“没有其他办法,治疗,保养,”医生说,“目前的医学对肝癌还缺乏有效的手段。”
“可她还很年轻!才二十多岁!”
医生点点头,没有说话。
“你能不能告诉我,她还有多长时间?”
“这不好说,”医生沉吟着说,“从几个月到一两年都有可能。”
孔阳的身体发软,失去了感觉。悬崖崩塌了,突然就不见了柔桑的身影,俯身看去,只能看见她飞速坠落的红衣黑发,苍白惊惧的脸。
忽然又想起了母亲。胃癌,另一种癌症,慢慢耗尽了母亲的生命。灰白的头发散乱在枕上,空洞的眼睛注视着朱臾凸起的肚子。为了让母亲早一点看到期盼中的孙子,他在父亲无言的恳求和暗示下,说服妻子做了剖腹产。迪迪出生的那一天,母亲奇迹般地起床去了医院,二十天后,她就去世了……也许是灾难已经降临过一次,它再次出现时,离自己稍远了一点。
现在只有他,只有他自己,才有能力面对这样的打击。他稳稳神,问医生,是不是需要对病人隐瞒病情?医生的回答很谨慎,大意是说,这不可一概而论,要具体看病人的病情和她的心理承受能力,有的病人心理很坚强,知道了病情,他更能够正确面对,配合治疗,说不定会出现奇迹,“但是——”医生迟疑着说,“她太年轻了,肝癌又是癌症中比较凶险的,几乎没有希望——你们家属自己斟酌吧,至少,我们不会主动告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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