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我的表情

作者:朱 辉




  他只得在楼下的树影里等,给辛夷打去一个手机。电话立即就通了,辛夷听说他已经在她楼下,显得有点吃惊。她说她路还比较远,可能要半小时才能到。孔阳咬牙切齿地说:“我等,半小时我等,等到天亮我也等!”
  这时候他的手机响了。是岳父家的号码,是迪迪。他同时听到厨房里炒菜的声音,放了心,因为儿子不至于没有饭吃。迪迪问他什么时候回家,他迟疑一下,告诉迪迪,爸爸有点事,在外地,明天一定回去。还让他告诉妈妈一下。
  刚接完电话,有谁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他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辛夷,嫣然笑着,站在斑驳的树影下。
  孔阳奇道:“你不是要半小时才到吗?”
  “是啊。走路是要半个多小时啊,骑车可能要十几分钟,我是打车回来的。”她粲然一笑,往门洞里走,回头轻声道,“我归心似箭呀。”
  孔阳又好气又好笑,无话可说。
  一进门就感到身上一暖,想来是这里的窗户一直关着,积聚了白天阳光的温暖,只是因为没有人气,暖得有点像是寂静的温室。辛夷打开灯,脱掉了身上的薄呢长衣,转身进了厨房。她从冰箱里往外拿东西,孔阳走过去,从背后搂住了她的腰肢,脸贴在她的脖子上。她颈下的头发痒痒地抚着他的面颊,仿佛春天的初萌的茸草,突然间他心中一阵酸楚,似乎有无数的话要说,忍不住要说给她听,但又不知从何说起。辛夷被他搂着迈不开步子,拍一下他的手道:“别闹了,你不看我正在做事吗?”
  “你急着做饭干吗?我又不是来吃饭的。”
  “怎么?你马上就要走吗?”辛夷诧异道,“你是路过这儿的?”
  “不是,但我先要吃你,”孔阳痞赖地说着,手不老实地翻上辛夷的毛衣,往她的胸口探去。辛夷隔着胸罩倒反而怕痒,咯咯笑着,挣脱了身子。“好啦好啦,不要耍流氓,再闹我就不做饭了,让你饿着。”
  “那就出去吃。”
  “不行,”辛夷正色道,“今天这顿饭一定要在家吃。”
  孔阳看看厨房的台板上,辛夷准备了不少东西,蔬菜、熟食摆了一堆,奇怪道:“为什么?”
  “不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到外面吃呢?”
  “因为我不想让你做饭,”孔阳笑道,“我们不耍流氓,说说话,听听音乐不好吗?”
  “好,好,听音乐,”辛夷说着,打开了客厅的音响,随手把电视机也打开了。音乐是横笛“比斯卡旋律”,电视里是《还珠格格》的片头,各唱各的调,辛夷诡异地笑道:“我的风雅之士,你不是要说吗,说呀,我听着,看你是雅还是俗——你喝点什么,Coffee or tea?”
  这是他第一次听她说英语,愣一下道:“茶。”
  她转身出去,端来两个杯子,道:“我也喝茶。我们终究还是一样,都是俗人。”
  孔阳一直觉得今晚的气氛有点异样,这时不服道:“喝茶就俗啊?那可不一定。”
  辛夷道:“那你不俗,我俗,”她站起身道,“我承认我是个俗女人,所以我希望能吃家常菜,只有你来了,我才有机会做饭,吃家里的饭。”她的眼圈红了,转眼间又笑靥如花,娇声道,“你就成全我吧,我去做饭啦。”
  孔阳满心狐疑地跟到了厨房,端着茶杯陪她。辛夷系着围裙叮叮当当地忙着,十足是个能干女人。她很麻利,手里忙着,不时含笑回头看看孔阳。一会儿她开始炒菜,哧啦啦一阵爆响,她竟有本事把火弄到锅上颠着,孔阳看着挢舌不已。他有点恍惚,好像是在自己家,在自家的厨房里,菜还没全烧好,迪迪就会跑过来,伸手在盘子里捏一点塞到嘴里。炒菜的朱臾头也不回就知道他在干什么,喝道:洗手!……然而现在这里不是朱臾,也没有迪迪。孔阳心里设想,如果迪迪现在在这儿,他会干什么?他会接受辛夷吗?他会不会敌意地瞪着这个厨房……
  正胡思乱想,辛夷突然夹一筷子菜塞过来。孔阳吃着,含混地夸她手艺好。辛夷收起笑脸道:“有朱臾烧得好吗?说老实话!”孔阳支吾着连连点头。他嘴里虽然塞了菜,但还不至于说不出话,只是这样的问题让他不由得有点畏闪。印象中辛夷以前好像也曾问过类似的话,又似乎没问过,或者说她应该问却没有问,总之今晚的辛夷好像跟以前有点不同。
  他帮着辛夷很快把菜摆好了。和以前一样,他们拿沙发前的茶几当饭桌。辛夷取来高脚酒杯,斟上葡萄酒,举杯道:“我们干一杯。”
  孔阳道:“为了什么干杯?”
  “不为什么,”辛夷怫然道,“天下的事都是问得为什么的吗?”许是觉得自己语气硬了,自责地道,“好,就是为了酒好喝,干!”一仰脖子喝了一大口。
  孔阳有点悻悻的。他有许多话要问辛夷,但不敢贸然开口。辛夷给他夹着菜,斜睨他道:“你说,一对情人,他们什么时候最想见面?”
  孔阳期期艾艾,良久才道:“他们最想见的时候,他们就见。还要有机会。”
  “滑头!”辛夷笑道,“那我问你,他们什么时候最该见面?”
  孔阳道:“那应该是一些特殊的日子,譬如情人节、妇女节、春节,对了,还有儿童节!”他出语谨慎,总觉得辛夷今天话里有套子,只好随口开个玩笑。他当然知道另有些日子是更深刻的,比如两人初识的日子,初吻的那一天,等等,可他竟一时想不起。他只记得那些情书,每封信的后面都有日期,只是记不清了。那是八年前的时间。他奇怪,辛夷怎么说起这个。
  辛夷见他不再说话,黯然道:“你说得对的,节日是女人最盼望的日子,也是最怕的日子。她们希望能和情人一起度过,又怕她的情人不能脱身,其实即使脱了身,又有什么滋味?”辛夷垂头道,“节日是属于夫妻的。”
  孔阳暗忖,今天并不是什么节日,这绝对没有错。话头既然起来了,又有酒下了肚,他分析道:“其实节日也就是平常的日子,既不是二十三小时,也没有二十五小时;情人们特别看重这一天,是因为一种集体暗示。新年还没到,新日历就公布了,提前好多天,大家就都在准备,准备着团聚,互相问好。女人比较细腻柔弱,尤其会受到影响。”
  “可是男人们有难处,他们分身乏术,对吗?”辛夷冷笑道,“我想我已经不是那种‘细腻柔弱’的小女人了。”她斜靠在沙发上,手里灵巧地玩弄着半满的酒杯,“但并不是所有的日子都需要男人去分身的。”
  她懒洋洋的,但词锋锐利。孔阳感觉到她话里的一丝怨忧。突然心中电光石火般地一闪,举杯往她杯子上一碰道:“干了,祝你生日快乐!”一仰头把酒喝干了,“其实我早就知道了,要不我为什么今天来?”
  辛夷诧异道:“你怎么知道?我好像没有告诉过你呀。”
  “那就对了。你没有告诉我,又怎么能怪我?”
  “我什么时候怪你啦?”辛夷辩解道。
  “好啦好啦,你不柔弱,但是你细心。”孔阳道,“今天不算,明年我给你大大地过一回。”
  “明年?”辛夷凄然一笑道,“明年我还不知道在哪里哩。”
  孔阳心中一凛,想问什么,立即忍住了。他给辛夷倒满酒,举举杯子道:“其实天下所有相爱的人,生日都应该在一起过,除非他运气太差,老婆的生日恰巧和情人同一天。”他本已回避了“情人”这个词,嘴一滑又出来了。怕辛夷计较,偷眼看看她。辛夷似乎浑然无觉:“今天我本想打电话叫你来,又没打。”她柔声道,“你知道我怎么来得这么快吗?我已经坐在出租车上,准备回我父母那儿,接到你的电话,马上就让车转回来了——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她怔怔地看着孔阳,“你不知道我的生日,却也来了,这也是一种缘吧。”
  孔阳心里一阵感动。他几乎要落泪。他走过去,坐到她身边,拥着她。在他们所有的日子里,她嬉笑玩乐,皆有情致,似乎完全地乐天知命,浑不知愁怨。直到今天,这个夜晚,她才显得那么弱小。她偎在他怀里,仿佛一个受伤的小兽。
  孔阳抚摩着她的长发。辛夷突然推一下他的手道:“干吗呀你?把我当小狗啊?”她猛地起身,站到了茶几前。孔阳疑惑地看着她。辛夷嫣然笑道:“我喝多了,酒后乱性。”她还真的晃了几下,“我胡言乱语一气,你忘了吧。”她走过来,把孔阳往沙发上一推,让他继续坐着,自己去收拾碗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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