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我的表情
作者:朱 辉
他心里涌起一阵巨大的幸福,简直受宠若惊,不知如何是好。他暗暗发誓,要好好地去爱眼前这个女孩,他们的女儿,要让他们觉得女儿终身有托。他本能地觉得,他们会对自己越来越好,一直到他们成为一家人,今天是一个转折点,从量变到质变,这是最简单的哲学,他的真情终于打动了这对深爱女儿的父母。
杨乾尘的心被广阔的温情淹没了。母亲出去了,他吃着橘子,又给柔桑剥一个,简直无法自持。柔桑也感觉到母亲的变化,她面色酡红地看着杨乾尘,吃吃地笑着说:“看美得你!”
“丈母娘给的橘子,能不美吗?”
“你还美得不轻哩!”柔桑拿个橘子皮扔了过去。
天已经不早,杨乾尘要走了。柔桑送他出门。房门一开,柔桑的父母就站了起来。柔桑顺手把吊灯打开了。“就走啦?”母亲拿了一袋橘子,往杨乾尘手里塞。他推辞着,柔桑说:“你不是说我妈妈给的橘子特别甜吗,怎么不要啦?”杨乾尘红着脸拎上了。
柔桑送他下楼。走到楼下,柔桑说:“你看到没有,我妈妈眼圈红红的,好像刚才哭过。”
“是吗?好像是有点,”杨乾尘说,“我知道了,他们肯定是在看一部悲情电视剧,把你妈妈惹哭了——她以前是不是也这样?”
“差不多,不过我已经好几年没见她看电视看哭了,”柔桑想了想说,“什么电视剧这么能搞哭,有空我倒要看看。”
第十章漂白玫瑰
柔桑第二次的复查似乎要更为复杂一些,第二天,第三天,报告还没有出来。全家人都焦急地等待着最后的结果,只有柔桑和杨乾尘还被蒙在鼓里,他们希望能等来一个好消息,得到一个比以前恢复得更好的治疗方案。也许朱臾还抱着最后的希望,但至少孔阳已是心中雪亮。任何事情都没有像柔桑的病这样,使他感觉到生命的珍贵。他身体一直很好,除了比以前胖一些,内外都没有大的变化。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头上出现白发时,他震惊过,但很快也就想开了:还有人少白头哩,但并不因为他有白发,他就不是个少年了,而自己才三十多,马马虎虎还能算个青年。更强烈的感觉是在一次看电视的时候,正在转播的是一场篮球赛,作为多年前一种特长和爱好的延续,孔阳对篮球比赛一直情有独钟,但那天看转播,解说员嘴里经常出现的一个词突然就触动了他:老将,?菖?菖是一员老将了。孔阳心里“咯噔”了一下。解说员显然是个小家伙,比起他来,?菖?菖是当然的老将,但这员“老将”曾经是孔阳心中的偶像,年岁也和他相当。解说员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菖?菖驰骋赛场多年,?菖?菖已经雄风不复当年,球队因为没有做好新老交替,所以跟不上节奏,言下之意是必败无疑。孔阳气恼地换一个台,是一场田径赛,又一个“老将”被解说员挂在嘴上。孔阳叹息一声,恍惚间觉得,那个“老将”就是自己,自己老得就要退休了。
但柔桑的病更是一种切肤之痛。他和朱臾结婚近十年,差不多可以说是看着柔桑长大的。一个如此年轻的生命即将不可避免地消逝,孔阳简直不敢设想那最后的情景。他平生第一次认真地去琢磨死亡。他偶尔读到一则关于死亡感觉的资料,那则资料基于对一些死而复生的个案的调查,说死是一种漂浮的感觉,向着一个明亮的或者黑暗的通道漂浮而去,身体消失了,只有意识还舒适地浮游着,仿佛泡在温水里。孔阳苦笑着把那张报纸扔掉了:这是死而复生的人的梦话!他们复生了,所以还可以在这里痴人说梦。死是什么?死就是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连梦都没有。国家正在申办奥运,玄武湖正在治理,花会开,树叶会落,天会下雨,有彩虹会架在上面,迪迪要长大,会娶妻生子,甚至杨乾尘肯定也还会结婚,等等等等,这一切,一切的一切,都将与死去的人再无关系——只有想到死亡的人,才会觉得人世间全都是美好,即使有丑恶,也令人眷念。在孔阳的意识里,可以接受的死应该是油尽灯灭,老了,慢慢地病了,一点一点耗干,耗得你已经不想活,也活不成,最后有一阵风,轻轻地把灯吹灭了,悄无声息地结束。而青春的死亡是晴天霹雳,是从天而降的灾难,仿佛炫目明亮的一盏灯,刹那间熄灭了,没有预兆,猝不及防,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骇然地瞪着那熄灭的灯,猜测着,痛惜着,感慨着。
再隔一天柔桑的报告才会出来。但孔阳心里已起了一种恐慌。他疑心自己,还有朱臾和迪迪,是不是会受到传染。他们和柔桑时常在一起吃饭,这种担心不能说完全是杞人忧天。他提出一起到医院去做个检查,被朱臾一顿责怪,她哭着说,要查你去查,你是个外人,所以有外心,要传染就传你这种外人!后来平静下来,抽噎着说:你先去查一下吧,再看看迪迪要不要打防疫针。
为了避开上午看病的高峰,孔阳是下午到医院去的。他抽过血,咨询了打防疫针的必要性,计划着尽快带朱臾和迪迪来注射。走出医院大门,强烈的阳光有些晃眼。他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无意的一瞥间,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了他的眼帘。
然而他犹豫着。熟悉的身影似乎又有些陌生,他拿不准。他慢慢地走下台阶,装作随意的样子打量着那个越来越近那个女人。几乎在他断定没有认错人的同时,对方突然说:“你是,孔阳?”
“张黎!”
孔阳曾经对辛夷说过,他能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认出辛夷,看来他确实具备特殊的认人能力。但这是在医院里,一个远离家乡的不那么正常的地方,孔阳认出张黎,却也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况且,他看见张黎身边还有一个人,拎着一个略显土气的包,尴尬,却又略带警惕地看着自己。孔阳推测,他应该是张黎的丈夫,孔阳似乎在哪里见过他。突然间就想起来,他有一年回家时看到过张黎和他的结婚照,挂在小镇照相馆的橱窗里,两人穿着婚礼服,幸福地微笑着,红是红,白是白。现在面前的这两个人已经没有丝毫的喜气,张黎丈夫穿一件绣着“梦特娇”标志的T恤衫,亮闪闪的,透着一股时髦的土气;张黎的头发是大波浪,大概是为了出门刚刚做过,依稀是结婚照上的发型,一时间孔阳觉得他们是前不久才从婚礼上下来,换了衣服,直接就上了路,直奔这里,所以才风尘仆仆,一脸倦色——这同时也是岁月的倦色吧?
“你——你们什么时候来的?”孔阳问。
“我们才到,”张黎回头对她丈夫说,“这是我的同学,孔阳。”
她丈夫点点头,立即特别热情地伸出手,“我知道的,我知道的,久闻大名。”
孔阳松开他的手问:“你们是来看病吧?谁病了?”
张黎刚要回答,她丈夫抢过话头说:“不是看病,我们是来看病人,我的一个亲戚病了。”
他朝张黎做了个眼色,像是怕这个话题继续下去,马上反问孔阳:“你是来看病的啊?你气色很好嘛。”
孔阳微笑着说:“我也是来看病人的。”
说话时他看看张黎。她局促地淡笑着,眼角的皱纹已经很明显了。他想起了当年在家乡的邮局前面,在冬日的阳光下,他看见了抱着婴孩的张黎,他误以为张黎抱着的是她自己的孩子。当时他的心被重重的捶击了一下,全身仿佛都被震裂了。想起这一幕,他的心在多年以后的现在,依然咯噔了一下。他突然记起,有一次他在回家乡的时候,曾经听说张黎结婚后一直没有孩子,据说夫妇两个经常互相埋怨,还闹过离婚。他推测他们这一次到省城医院,十有八九是来检查的——也许早就查过了,现在是来治疗。再想起刚才张黎丈夫制止她说话的眼色,孔阳更加肯定,有病的一定是她丈夫。
他们站在门诊大楼的台阶上。住院部的入口离这里有好几十米,如果真是去看病人,他们就不应该在这里遇见。孔阳下意识地看了看手表,嘴里说着请他们到自己家去做客,但已经流露出要走的意思了。他递了张名片给张黎丈夫,握了握手。分手时他看看张黎,她的脸上木木的。张黎的丈夫说了声:“再见。”已经像是在催促,明显不愿意他再在这里停留。孔阳找到自己的自行车,他看见张黎的丈夫已经走进了大楼,张黎慢慢地跟在后面。孔阳远远地朝她摆摆手,也不知道她看到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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