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我的表情
作者:朱 辉
孔阳到厨房去要帮忙,辛夷说不用,只让他帮着把围裙系系紧。孔阳抚着她的腰肢,心中一荡,却也不敢再调笑。他穿过客厅走上阳台,先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没人接,又把手机拨到了岳父家。
首先传来的是柔桑的声音,“喂,你好,这里是柔桑的家……”他愣一下,这才想起是录音电话。他正要收线,那边有人接了,是岳母。她告诉孔阳,迪迪已经睡了,朱臾和她爸爸还在医院陪着柔桑。孔阳放了心,一切都还是正常的。他告诉岳母,他正在外地,明天就回去。老太太大概已经累极,有些睡意蒙眬,听说他出差,却醒了,问他是不是急事,还是开会,语气里有点不满。孔阳也没有多做解释。
他坐到沙发上想:为什么我就不能出差?我不工作谁来养着我,谁来养我的儿子?潜水还要透口气哩!柔桑的病花钱如流水,虽说有她公司先撑着,但他孔阳也贡献不少,连钟若铁给的那笔钱也垫出去不少了——可是,自己这是出差吗?这个时候还去出差,是不是也太“那个”了一点?
孔阳犹豫着,要不要给朱臾打个电话说一下,可是,说又怎么说?也许不说还好,一说倒凭空招来闲气——正迟疑着,朱臾的电话打过来了。
他看了看号码,暂时没有接。辛夷还在厨房里洗碗,传来一点叮叮当当的声音。这可不巧,没有谁出差会出到厨房里,他也不是厨师去实习。手机还在不依不饶地响,仿佛那是敲门声,朱臾马上就要破门而入。孔阳心念一动,飞快地给音响换了张碟子,一张随机赠送的测试碟,录有雷阵雨、飞机起飞、打枪摔玻璃之类的声音。他把音响声音调大,随手把电视关了;电视里正在播送天气预报,他已经得到了有用的信息。
手机接通了。音响里传出闷雷和雨声。他觉得身上有点冷,仿佛真的站在风雨里。“啊,是我。我下午出来的,来不及告诉你。”孔阳镇定地说,“其实也不算出差,是我们自己的事。”
“什么?”
“我帮一个作者在其他社弄了个书号,必须要我亲自来处理一下——钱的事情你不知道吗?”他语气有些不耐烦了,“你要知道那么多干吗?回去再向你汇报!”
“你那边下雨呀?有没有多带点衣服?”
“没有,问题不大,再冷我会去买一件。挣了钱就是要花的,柔桑那边不还要用钱吗?”孔阳哆嗦一下,似乎打了个寒战,“下雨也不能不来呀,明天回去还要防着单位的暗箭哩。”
漫天风雨,那边的朱臾也能感觉到冷。她叮嘱孔阳事办完早点睡,最好泡个澡,儿子不用担心,她马上就回去。电话就挂了。
孔阳抓着手机坐在沙发上。那个城市的雨还在不停地下。陡然一阵爆雷炸响,倒把他自己吓了一跳。幸亏电话已经挂了,否则秋天的春雷说不定就要把他的谎言震碎。他暗自感到庆幸。就在这几分钟,他把厨房里的辛夷也给忘了。音响里传出了飞机起飞的声音,隆隆地从地面响起,然后,宛若刀锋划过玻璃,在湛蓝的天空掠过。他的脑子里立即浮现出一个黄昏,熙熙攘攘的大街,他站在人群中,那架带走辛夷的飞机正在穿越云层……他听得痴了。尖锐的呼啸声裂帛般划过他的心,他突然感到一阵恐慌,似有一种罔罔的威胁正向他逼近。他回头看看厨房,却不见辛夷的影子,他立即快步走进了厨房。
辛夷正蹲着把碗碟往柜子里放。他松了一口气,拿抹布擦着台面。辛夷笑笑,洗了手,走进了卧室。
孔阳呆立在门口,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跟进去。如果她进卧室是一种暗示或者诱惑,却也来得太快了一点。“砰!砰!”客厅里竟又发出几声枪声,孔阳被震得一哆嗦。他想起是音响忘了关,想去关掉。辛夷过来了,她手上拿着一件衣服。
“喏,你的。”
“什么?”孔阳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不是冷,要买衣服吗?”辛夷微笑道,“上次就给你买好了,你没有带走,正好派上用场。”
这是一件灰色的休闲尼上衣。孔阳明白过来,有点尴尬。辛夷把衣服往他身上一披道:“明天记着穿在身上。”她扑哧笑道,“没有我这件衣服,你怎么回家呢?”
“我身体好,不怕冷,不行啊?”
“你身体好,嘴更硬。”
突然有什么被打碎了。两人怔了一下。孔阳这才想起是那张碟片上打碎玻璃的声响。两人对视一眼。那声音当啷啷,当啷啷,一下,一下,清晰得你能看到玻璃细碎闪烁的光亮;仿佛有个阴沉的疯子,拢了一大堆酒杯、花瓶、镜框,一件一件地往地上扔……一下,一下,又一下,每一次响声间都有一个停顿,仿佛那个疯子每拿起一件还要先认真地打量一眼……
孔阳快步过去,把音响关了。
音响的效果实在太逼真,地上真像是有玻璃。孔阳下脚时不由得有点犹疑。
他们终于躺到了床上。这是孔阳唯一一次在辛夷这里过夜。他们本已是轻车熟路,但今天,他们有些异样。辛夷还没有脱掉内衣,他老是觉得她的衣服有点扎人——出鬼了,还真有玻璃屑?他轻轻款款,同时也是坚决地脱去了辛夷上面的内衣……但是辛夷紧紧地护住了自己的短裤。
“今天不要。我不方便。”
“嗯?”
“我挂彩了。”她玩笑似地道,“我受伤了。”
孔阳沮丧地住了手。
这一夜没有波澜壮阔的浪涛。孔阳伸着胳膊,轻轻拥着辛夷睡着,他们像两只缆绳系在一起的船,一直睡到晨曦初现。天亮后,孔阳激情难抑,两人还是做了些虚凤假凰的事情——对了,没有真正做爱的动作就应该用这个词:虚凤假凰。
那些天孔阳一直穿着柔桑以前给他织的一件毛衣。那是两年前织的,式样已算不上时新,但很暖和,远非羊毛衫羊绒衫之类的东西可比。但出于一种迷信,他在“出差”回去后,就把毛衣脱了。
两天后医院发出了第二份“病危通知”。柔桑开始大口地吐血,时常昏迷。死亡的过程是惨烈的,那天上午,她突然从昏迷中醒来,好像要说话,嘴里突然溅出了喷射状的鲜血。然后,她就再也没有清醒过。
“……抱抱我,抱抱我……”她干枯苍白的嘴唇翕动着,微弱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似乎她已经走出了很远。
她的身体轻得令人震惊,宛如一只死去的小鸟。
一个疯子,穿着条纹的病号服,在楼下纵横交织的小路上跳舞。大概是听到了窗户里传去的哭声,他兴奋得疯魔一般,跑到窗下又唱又蹦,仿佛阳光下的鬼魅。突然他身后的灌木中出现了一些人影,他们猛扑过去,熟练地反剪他的双臂把衣袖打成结,笑骂着把他捉走了。
在此起彼伏的啜泣和恸哭中,他们度过了忙碌的几天。柔桑的追悼会如期举行。
一切都像在梦中。鲜花,挽联,哀乐,花圈。但这是为一个花季少女送别,来宾大多数是年轻人,很多年轻的姑娘。她们的哭声尖锐而响亮。她们哭过了,擦干红肿的眼睛,默默地站在大厅前的广场上窃窃私语。有男伴过来逗话,她们忍不住,破涕为笑,悄悄背过身去。
前一阵孔阳已经来过。一切都是熟悉的,只是茂密的林木现在稀疏了,黄叶遍地,天空更显得寥廓。
和孔阳在幻觉中曾经经历过的一样,柔桑躺在鲜花丛中。岳母哭得晕厥了,他和朱臾只得把她扶到休息室去。他突然想起杨乾尘,抬眼一看,只见他站在角落里,满脸泪痕,已经不再哭,呆滞地看看中间的柔桑。孔阳过去招呼他。他似乎吃了一惊,回过头。他的目光空洞得像一口深井。孔阳火烫了似的把眼睛闪开了,因为他从杨乾尘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点陌生的东西。那是一双悲痛绝望,却又带着怨毒的眼睛。
回去的路上杨乾尘提前下了车,消失在人群里。天色黄昏,华灯初上。下班的人们潮水般在大街上流动。城市的不夜天真正开始了,路边的大排档一家连着一家,美味飘香,笑语阵阵,有食客兴致很高,扯着嗓子在唱卡拉OK……他们都不知道,一个叫柔桑的姑娘已经死了。一个人死了,更多的人还活着,活得很好。事情本来就是这样的,这没有什么不对。但孔阳脑子里忽然浮现出那首诗,“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下面两句他记不住了,也不敢深想。他的泪水静静地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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