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我的表情
作者:朱 辉
“前天下午,我到雨花路那儿去了。”还是孔阳先开的口。辛夷动了动面前的书,这是听到了的表示。她没有接话,反倒增添了孔阳勇气。他继续说:“我看到了你的中学,一个老门楼,可我没敢进去。”
辛夷突然把书推开去,一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拨弄着桌上的铅笔,还是没有说话。
“中学的东边有个邮筒,我在那里给你寄了封信,你收到了吗?”
“不是你亲手交给我的吗?”辛夷说,“可我没拆。”
孔阳的心沉了一下,问:“为什么?”
“我知道就是你的信。”
“那信的内容,你知道吗?”
“我知道,”辛夷脸转过来,但不看着他,“可我不想知道。我也不想在这里和你说这个。”
“那我们能不能出去走一走?”
“不行。我来这里就是看书的,我出去了就是要回宿舍,你不能跟着我——那可是女生宿舍哦。”辛夷的口气突然缓和下来,她毕竟是个见过世面的城市姑娘,性格中自有一种天生的佻脱调皮,也许还有些随意,她突然吃吃地笑一下说:“你跑了大老远的去寄信,还又再亲手交给我,如此舍近求远,你不觉得好玩啊?”
孔阳不说话,伸手把她桌上的铅笔拿过来,在桌上一下一下地顿着。他猜不透她这话是不是在暗示,他以后写信可以直接面交,还是仅仅是在调侃。头顶上的日光灯依着它原有的频率继续闪烁着,前面有两个学生似乎已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不时地扭头看一看。辛夷把书收进书包,慢腾腾地系着书包上的搭扣。她站起身说:“我走了。我看不下去。”孔阳突然想起手里的笔,伸手递给她。他知道不能跟着她,哪怕是仅仅出于自尊他也不能跟着,他反倒轻松起来。他指指日光灯说:“是它不好,你不能怪我。”辛夷这时已走到孔阳身后的走道,她轻声说:“它原来是好的,你来了它才发神经。”孔阳斜靠在椅子上,目送着她走向教室后门,沿着高高的台阶走下去。
算起来,这是他们真正意义上的初次接触。每一句话孔阳都能清楚地记得,倒是他自己那封信上写了些什么,他总有些模糊。其实每个人的第一封情书大概都差不太多,有一个冥冥中存在的经典等待着写信的人去因袭。孔阳记不清第一封信上他说了些什么,却感觉有源源不断的话要他继续写下来,写给辛夷。辛夷那晚上的话鼓励了他,而且她并没有退回那封信,孔阳不再“舍近求远”,而是找机会直接把信交给他。作为同学,他并不缺乏这样的机会。辛夷的态度一直很不明朗,但不明朗就意味着希望。很长一段时间,辛夷没有给孔阳写过一封回信。但她对孔阳的态度,明显地有了变化。在路上许多同学碰上,她会很亲热地和其他男生说话,好像看不见站在一边的孔阳;有时候很多男生在一起,她远远地走过来,又会首先和孔阳打招呼。孔阳捉摸不定。在外人看来,这或许就是一种同学间的随意,但当事人冷暖自知。孔阳忽而激动,恨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他的爱情;忽而又沮丧到极点,觉得世界一片黑暗。他只能把他的感情继续写下来,悄悄交给辛夷。辛夷不给他回信,但她的一颦一笑,一个有意无意的眼神,都给孔阳接受到,保存在心里,就像不断存钱的人珍藏着他的存折。
他们的故事就这样延续着,仿佛他们天生就在一列列车上,也要这样一直沿着平滑的轨道走下去,滑下去,没个头。孔阳也约她看过电影,是《少林寺》。辛夷答应去看,还约好了碰面的地点时间。等到孔阳去喊她,却发现她另外又叫上了两个女生,票她也准备好了。辛夷没有让他太难堪,看电影时和他坐在一起。她好像看得很专心。银幕上刀光剑影,两派人物在厮杀,孔阳神思恍惚,是他自己在和自己厮杀。他瞟着辛夷的侧影,似乎能嗅到她的发香。他想和她说话,想悄悄抓住她的手,但辛夷端坐着,完全沉浸在剧情里,那巨大的银幕仿佛不是立在前方,而是隔在他们中间。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却又感到坐在另一处的两个女生不是在看电影,是看着他。
对这样的状态,孔阳无能为力,他似乎也不想去努力改变。波浪起伏着,忽高忽低,他只能随波荡漾。一个星期三的下午,正好没课,孔阳意外地在学校不远的街上遇到了辛夷。辛夷没有回避他。他们一起在路上慢慢地走着。孔阳注意到,离清凉山公园已经不远了,他不动声色地弯上了通往公园的路。辛夷看了他一眼,没有反对。
这是他们唯一一次在公园的约会——如果这也算约会的话。他们在一处树阴下的石凳上坐了下来。他们随意地聊着学校、同学,还有他们中学时代的事情。辛夷说着说着,就会问:“你呢?你呢?说说你。”孔阳小心地避开那些他认为粗鄙的背景,有选择地说他少年时代的一些事,那些带着乡村气息的趣事,令辛夷感到新奇。清凉山是个很僻静的公园,有不少年轻人成双成对地依偎着从他们身边经过。孔阳觉得有些局促,又有些兴奋。他们的话像水一样流淌着,流淌着,一块石头横卧在小溪当中,水流激荡着,跳一下,小心地绕开了。他们没有谈到爱情。不知不觉中天就暗了,有一对恋人在不远处的草坪上拥抱在一起,辛夷瞥一眼那边,提出要走。他们一前一后走下石阶,走出了那片浓荫。天其实还没有黑,夕阳竟有些刺眼。孔阳在金黄的草坪上站一下,觉得恍若隔世。有一对恋人从石子路上走来,两人依偎着,走得磕磕碰碰,走近了,孔阳才看出那是两个还没有成年的孩子,也就是初中年龄。他们看见有人注意到自己,立即分开了,脸上红得像要出血。孔阳看一眼辛夷,她装作没看见,把目光躲开了。
但不管怎么说,那是一次较为深入的交谈。孔阳知道辛夷毕业后想要出国。她并没有明说,只隐约说了她的家庭周围的几个出了国的年轻人的事。孔阳触摸到她的想法,但并没有深想。孔阳只是爱着她,他当时只是很单纯地爱着一个人,没有理由。至于将来,他确实没有深想。现在看来,这也许不可思议,但那是他的初恋,初恋又有多少逻辑可以经得起分析呢?三年级下学期,学校文学社利用国庆假期,组织采风,选定的地点在楚水,是孔阳老家的邻县。孔阳和辛夷都去了。那是个偏僻落后的地方。他们借住在一个小村里。这里的风土人情,还有方言,和孔阳的家乡几乎一模一样。村长是个大嗓门的汉子,还没见到他的人影,声音就已经传了过来。孔阳吓一跳,以为是父亲在说话。他定定神,在心里笑话自己,因为家乡的广播断无扯到这里的道理。村长操着力所能及的普通话,热情地招待着远道而来的大学生。他的普通话实在是蹩脚的,辛夷他们常常听不明白,这时很需要一个翻译,但孔阳不愿意去做这件事。他甚至自己也说普通话,可能比平时还要标准。辛夷他们很兴奋,这里所有的一切都很新奇,连男女合用的厕所都是见所未见的。辛夷上厕所,总要叫上一个女生做伴,她们互相望着风,防止别人闯进来。辛夷她们说起在厕所里,突然听到隔壁猪圈里有一头猪“呜呜”直叫,像是马上就要拱过来的情景,几个没心肝的男生也跟着哈哈大笑。孔阳心里简直充满仇恨,他甚至连受了惊吓的辛夷都恨上了。那次去的还有他们班的焦耳,他知道孔阳老家就离此地不远,临回学校的前一天,他们在商量行程,焦耳突然问他,要不要回家看看,反正也不远了。孔阳装作没听见。他还问,孔阳悄悄回头瞪了他一眼,他这才闭嘴。
三年级的那个寒假,还有后来的暑假,孔阳收到了辛夷的来信。邮递员送信来的时候,孔阳的父母眼光狐疑。母亲忙不迭地接过信,再交给儿子。孔阳不急着拆信,随手把信装在口袋里。父母亲对视一下,目送着儿子走进了自己的小房间。孔阳的心里盈满了幸福。至今他还能清楚地记得辛夷在她的第一封来信上说了些什么。除了假期里的生活,期末考试的成绩这些事,她还似乎是漫不经心随口提了一句,说有个中学同学给她写了信——“他写的什么,你是知道的。”孔阳头“嗡”了一下,顿时像失去了知觉。他恨不能立即对她说:“你应该把信还给他!”——当然,应该委婉一点,也好像一笔带过,“如果你不喜欢他,可以把信退给他,否则他还会写的。”他没有说,也许他的潜意识里,害怕那退回的倒是自己的的信。孔阳把信写好,家里却找不到一个漂亮一点的信封。他正着急,父亲突然进来了,手里拿着他乡广播站的信封。孔阳红了脸接过来,等父亲一走,就把信封扔到了抽屉里。辛夷的信封左下角,印着一束淡淡的兰花,孔阳跑到邮局,也没有买到一个像样的信封。只好挑一个相对好一些的,把信寄出了。
[1] [2] [3] [4] [5] [6] [7] [8] [9]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