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我的表情

作者:朱 辉




  有几味药药房里买不到,因为要新鲜没有炮制过的。他们只好到野外找。柔桑的父亲原本已经没有心思早锻炼,现在又恢复了,每天早晨在离家最近的清凉山上乱转,一不留神就崴了脚。杨乾尘那时的打扮几乎像一个登山运动员。他变得皮肤黧黑,精瘦精瘦的,越发像个乡下小伙,只是目光依然炯炯发亮,透射出他变幻的情绪。温情的,饱含希望的,或者是沮丧的——因为他又上了一趟紫金山,却没有找到他要找的药。有一味药叫“半边莲”的,连迪迪都记住了。学校组织到玄武湖秋游,他发现湖边长着一簇草,花只开着半边,就央求同学拽着他的手,他去采,结果他人掉到水里,湿了半截裤子,挨了老师一顿骂,潮答答地抓着那束花回到了外婆家。虽说那花拿到药房里一问,是错的,杨乾尘还是感激地抱着迪迪,哭了。
  药在火上熬着,杨乾尘是在痛苦里熬。原先柔桑的父母对他是不满意的,现在对他好得无以复加,好得近乎于巴结。他情绪不好,有时会生气,不理人,倒是柔桑父母反过来劝慰他,让着他:以前哪里是这样的呢?柔桑胃口越来越差,那些营养丰富的汤啊煲啊,差不多就是给他准备的。如果不是这些东西,他大概早就垮下去了。但是这时候的杨乾尘,心里就只有柔桑一个,其他的人就只是爱着柔桑的人,至于他们对自己的态度,他大概没有在意,也没有余心去体味了。
  但是孔阳是个女婿,和杨乾尘的地位有某种程度的类似。他知道杨乾尘至今仍被蒙在鼓里,不了解柔桑的真实病情。他还知道岳父岳母对小杨好,是因为他们不愿意他离开他们的女儿,尤其是在这个时候——想到这里,孔阳感到不寒而栗。可是,杨乾尘真的会离开吗?孔阳在心里问着,他甚至有一种冲动,想揭开实情,看看到底会怎样——但他终于还是忍住了。
  会离开吗?
  其实他不用实验,在自己身上假设一下就可以。如果是他,他自己,知道了恋人身患绝症,他会不会悄然离去?——可是,那个恋人是辛夷,还是朱臾?
  孔阳倏然一惊。这个问题实在太过尖锐了,不可追问,也不能深想。他再次感觉到了森森的寒意。可是,他已经够烦乱的了,何苦还要再为难自己呢?
  
  孔阳有时觉得自己已经饱经沧桑,很难有什么事再让他感到震惊了。但朱臾那天从父母家回来,却令孔阳目瞪口呆。
  因为迪迪第二天要上学,孔阳一般先回来,朱臾继续在那里陪陪柔桑。她回来得都不算晚,不到十点也就到家了。孔阳心知肚明,知道她是为了让杨乾尘能和柔桑单独呆一会儿。但是朱臾那天回来,说有事和他商量,却完全超出他的想像之外。
  朱臾说,她父母亲今天提出,想给柔桑办婚事。
  孔阳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听错了。半晌才说:“你们过分了。”
  “什么你们,这不是正和你商量嘛。”
  孔阳冷冷道:“你不要和我商量,你们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不对吗?”
  孔阳火了,他死死地盯着朱臾,“这是正常的婚嫁吗?正常吗?你不要装傻!”
  朱臾并不畏闪,迎着他的眼睛道:“不是你去找的医生吗,你不是说,医生要我们尽量让柔桑开心一点,圆满一点吗?”说着她低下了眼睛。
  “医生的话是圣旨?!医生又什么时候让你们瞒着杨乾尘的,你告诉我!”
  “瞒着他你也同意的!”朱臾寸步不让。
  “我是同意过,可是我没有同意你们设圈套让人往里钻。”
  “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孔阳冷笑道,“骗着人家外地小伙,利用人家的情感,这还不叫圈套?”
  朱臾沉默了,嘤嘤地哭起来。孔阳看着她,感到是那么陌生。突然间一个念头跳了出来:如果他哪天得了不治之症,朱臾会和自己离婚吗?假设再早一点,他们恋爱的时候,她会里离开自己吗?他突然感到一阵恐惧。
  但至少他们现在还没有离婚。他好不容易才摆脱了这个问题,问:“柔桑,她知道吗?”
  “知道什么?”朱臾抬起泪眼。
  “知不知道你们要给她结婚,”孔阳突然感到不耐烦,“是谁最早提出来的?”
  “柔桑不知道。是小杨提出来的。”
  孔阳叹气道:“这一定是你们诱导的,他还是个孩子。”见朱臾没有反驳,他突然又冲动起来,连声说道,“他也许没有想那么多,他只是爱着柔桑,但你们想过没有,他也是一个人,也是人生父母养,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他对柔桑的感情你们都看到了,我看不比那些结了婚生了孩子的夫妇差,”说到这里他苦笑了一下,立即又激动起来,“可你们想过丧妻之痛吗?他这样的人,这样的情感,如果新婚不久就失去妻子,他怎么活?”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在那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连柔桑也是令人厌烦的,马上又觉得这不对。他站起身,和缓了口气说:“我们都要将心比心。”
  朱臾一直没插话,这时接上来道:“将心比心,那你也得想想我的父母。他们已经够累够苦的了,他们操办这个婚事,还不就是想让他们的女儿能够完满一些,这又有什么错?你说啊。”
  “我不说,我没什么好说的,”孔阳走到卧室,在床上躺下了。
  朱臾立即跟了过来,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流着泪说他的父母,说他们是如何不容易,才把她们姊妹俩培养成人,说他们是如何疼爱柔桑,说了很多很多。也许所有的儿女都觉得自己的父母是不容易的,但孔阳不得不承认,在这件事情上,好像谁都不应该得到谴责——天都没理由谴责他们,他们是无奈的。但他不想再听下去了,把被子拉上来蒙着头说:“我已经说过,我是没什么好说的了。”
  “那我只有一个要求,”朱臾恳求地说:“请你保持沉默。”
  孔阳不再说话,他决定沉默就从现在开始。他心里明白,他是无法改变他们的主意了。
  
  那个问题,孔阳却一时甩不掉。像一缕旋律,若明若暗地回旋在他脑子里,他似乎忽略了它,突然又出现了,蚊蝇一样在他耳边萦绕。他反复问自己:如果是他得了癌症,朱臾会怎样?还有辛夷呢?假设他是和辛夷结的婚,她会离开自己吗?
  他很想问问辛夷。但每一次话到嘴边他都失去了勇气。也许没有什么东西能经得起这锐利的一戳。即使他和辛夷的情感真的是一种虚幻,可他为什么要戳穿它?况且辛夷可是一个沧桑过的人,她如果不想回答,她可以嘻嘻哈哈地和你打岔,甚至会找个问题来反问你,让你先说;也许她认了真,暗暗地恼了,她还会反唇相讥:你什么时候和我结婚啦?你是不是有这个打算啊?——那他岂不是引火烧了身?
  可是辛夷并不是没有离开过他,否则怎么会有八年的分离呢?想到这个,那问题似乎不必再问了。但对这一点,孔阳自有孔阳的解释,他认为,那时候他们还不能算是真正的相爱,刚萌发的幼苗经不起考验,那是不奇怪的。
  他宁愿永远不问这种问题。辛夷说得有道理,如果对一件事情你还不能洞悉你出手的后果,或者那后果你承担不了,那你索性不要出手。不出手就是不问,他犯不着用这种刁钻的问题来为难他们的情感。
  按理说,孔阳现在正处于人生的黄金时间,风光体面,阳光灿烂,如果不是这样,如果他依然是当年的那个乡下来的毛头小伙,那他也没有和辛夷厮磨在一起的底气:对这一点,他还是清醒的。但同时,他的生活又是阴郁的,他阴郁的心情需要一点温暖,一点亮色。辛夷就是他隐秘的温暖,而她确也在他需要温暖的时候给予他。
  这一次重逢,他从未见过辛夷愁苦的表情,她永远机智明快,更不缺乏他所迷醉的必要的疯狂。也许在那次钟若铁和焦耳安排的促狭的聚会上,她在朱臾面前曾经流露过一点点的惆怅,但那也是稍纵即逝难以察觉的,况且,那样的场面仅此一次。他们的约见,从来都是“单刀赴会”。
  这是一个奇异的词语,带有一种神秘的,略带夸张的快乐。它令你感觉到一种张力,一种期待,还有一点色情。他们将要会面,在床上斗法,在此之前或许还要先斗斗嘴皮子。把这个词语用于约会是辛夷的首创。在孔阳的印象里,以前好像都是他主动去约辛夷,但那天她打来一个电话,约他去看一场歌舞晚会。他立即答应了,有一种意外之喜,因为他们已经有好几天没有见面。按约定,晚上七点,市体育馆,他们各自出发,“单刀赴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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