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我的表情

作者:朱 辉




  其实要不是朱臾出现,还真不知道怎么收场。总不成真像那时流行的什么诗那样,“我们站在夕阳里,站成两棵树”吧?童年时的那个疑惑又出现了,谈恋爱,怎么谈,谈什么?小时候这还只是个问题,现在已成了难题。即使你想好谈什么,也是无从谈起。谈,恋爱,谈恋爱,一想到这三个字,孔阳暗自红了脸,他的思维火烫了似的跳开了。
  一切都在慢慢成长着。抑郁的心情并没有能压抑青春的身体,一年多过去了,孔阳有一次上街,偶然量了一次身高,竟发现自己比入学时又长高了五厘米。这意味着他的视线也相应增加了同样的高度,可是他的视线依然萦绕在辛夷身上。他悄悄写了不少信,给辛夷,但他在写信封时犯了难。他早听说有人写情书,信封上的寄信人地址写个“内详”,结果被取信的同学认出笔迹,成为笑话,可如果这地址不写,孔阳又担心辛夷一旦拒收,连拆都不拆,退给邮局,那邮递员没处退,大概就要自己拆开来看了——写个“内详”辛夷说不定倒反而会拆开来看。后来他灵光一闪,决定到校外寄。他借了辆自行车骑上了大街,不知不觉竟骑到了雨花路,他听说过,辛夷就是雨花中学毕业的。正是放学的时间,中学生们被关了一下午,那老校工还在那开着大铁门,学生们就急不可耐地从边门涌了出来。五颜六色的学生们潮水一样流上了夕阳下的大街,向西面八方延伸。男生们你呼我应,女生们唧唧喳喳地说笑着,好像他们有无数有趣的事情要带出来说。他当时突然产生一种冲动,想到雨花中学的校园里去看看,不是凭吊,也不是探险,他只是很好奇,一种温柔的好奇心。他推起车子往校门走,迎面过来的学生们故意让得歪歪倒倒,夸张地怪叫着。孔阳停住了。他突然想起一句老话“逆历史潮流而动”,他现在可不就是?他既不是家长,也不是老师,做学生又太大了些,孔阳觉得了别扭,跨上车子骑走了。
  他在路边的邮筒前匆匆写好地址:“雨花中学”,想一下,又在前面添上“本市”,把信投入了邮筒。
  夜晚已经降临。路边小店铺全开了灯,下了班的人骑着车飞驰而过,络绎不绝。这里是城南,有名的“长干里”、“朱雀桥”都在这附近。“乌衣巷”两边的房屋大多是两层的小楼,楼下开店,楼上住家,一律是青砖木栏,古色古香。一个少妇大概是刚洗过头,披着长发,站在楼上的木栏杆里收着晾晒的衣服。孔阳推着车子慢慢地走着,他幻想着晾衣服的竹竿会突然掉下来,落在他面前。那少妇会冲他灿然一笑。那时孔阳还没有读过《金瓶梅》,只觉得这地方充满了《拍案惊奇》或者是《聊斋》的氛围。一只黄猫在巷子口蹲着,见有人来了,倏然转身跑进了巷子深处,跑得看不见了,才传来一声“喵”的叫声。孔阳痴痴地,他无端觉得这只猫和辛夷有什么关系,是她家养的猫,辛夷似乎突然就会从小巷深处走出来。
  
  辛夷那天并没有回家。她是个聪慧的学生,但并不很用功。她读的是中文,最下工夫的却是英文。她的父母在同一家科研单位工作,父亲是书记,管着人事。他是转业军人出身,在单位里科研他自然插不上话,因此常常私下里发牢骚,说那几个业务干部酸,自作主张,故弄玄虚,其实酸的是他自己的心,他感到酸楚。每年都要有几个年轻人从他手上签字出国,他一般都要先认真询问、审查一番,表示他这字并不随便签,但字一签下来,他就会使劲握着年轻人的手,一来表示祝贺,二来代表组织提醒他们学成以后回国工作,最好还到本单位。他的提醒是真诚的,一想到这些年轻人一旦回国,业务上肯定要比他现在的这几个酸同僚高上一个档次,他就感到提前的快意。他回家,经常把这些年轻人的事迹讲给家人听,有时还把意外收到的海外来信拿出来宣读,其用意不言而喻:他希望自己的三个女儿能争口气,以后也争取出国。如果仅仅是父亲讲女儿听倒也罢了,关键是这些年轻人中有不少是辛夷从小熟悉的。书记的三个女儿如花似玉,引来了不少同事和他们的儿子的关心。他们的消息充满了辛夷的成长过程。辛夷在学校里和同学们都交道不深,她觉得自己终究要出国,她现在只是站在跳板上,至于船以后开到哪里,她还没有细想。
  但是孔阳的来信,把她的心弄乱了。她坐在教室的一个角落里,看着信上那些混乱、炽热的语言,心在怦怦乱跳。她觉得全教室的人都在注意她,全世界的人都在注意她。她飞快地把信收起来,继续看书,那是一本英语散文集,每个单词她都认识,一个句子也连不成,仿佛她读的只是一本辞典。看看没人注意,又把信压在书下面看。跳板上的人也许不会落水,但她的脚步确实有点乱了。
  孔阳的表现倒显得冷静,若无其事,似乎他的所有热情都已经封好寄出,辛夷简直怀疑那信究竟是不是他写的,心里竟有些气恼。下课后她原本想回家,躲到家里,走到大门口,突然又赌气似的决定,偏不回去。晚上她找地方看书,找了几个教室都是满的,最后到西一楼,才在靠后的一个角落发现几个空位。长长的书桌上落满了灰尘,辛夷掏出一张纸,仔细地把桌子擦干净,坐下来。灯光很暗,上面有一盏日光灯坏了,所以才会有空位子。她从书包里找出本书看着,字迹有些模糊,看着看着却又清楚了,脸上渐渐发烫。她警醒过来,原来那封信不要从口袋里拿出来也可以读,你躲进书里也没用。这时她的头顶上“砰”地轻轻一响,坏了日光灯突然又亮了。亮了片刻,你刚习惯了,忽然又熄掉,好像在恶作剧,又好像在提醒你,它也亮得不容易。辛夷坐在座位上发呆,心里也明明暗暗,闪闪烁烁。有人从书桌那边走过来,凳子被碰得小心翼翼地响着。辛夷迟疑着,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抬起头。她呆住了。
  
  信发出后,孔阳内心忐忑不安。他像是病人被抽了血,等待着报告单出来。回到学校,走到收发室那儿,他突然吓出一身冷汗:他真是昏了头了。他自己就是生活委员,取信是他自己的任务!这可怎么办?难不成那封信兜了个圈子,还要自己亲手交给辛夷?本市的信第二天就会到。他好不容易才找个借口,让焦耳替他去取信。焦耳取了信,好事做到底,还把信全部分了出去。孔阳想问他有没有辛夷的信,话到了嘴边又缩了回去。第二天没法再让人代劳,也许还有点不放心,他鼓足勇气自己去收发室。收发室里乱哄哄的,他打开信箱,手有些发抖,果然看见自己的字迹赫然在目。天啦,真是乱了套了。难道谈恋爱不能让别人代劳,情书也必须自己送达吗?信是他自己写的,孔阳此刻却好像正在偷看着别人的信,生怕被别人发觉。他一路上像丢了魂,正好遇到本班的几个女生,幸好别的女生也有来信,孔阳把几封信一起交给辛夷,一句话也没说,就若无其事地快步走了。
  以后回忆起来,这似乎是个不好的预兆。孔阳的心时刻追随着收到了信的辛夷。他真像是被抽了血,浑身软软的。辛夷进了教室,他站在教室门口,迟疑了很久才进来。辛夷看见他,愣了,两人尴尬地对视一下。日光灯突然一亮,像偷拍的闪光灯,两人都吓了一跳,像被惊醒。孔阳坐在辛夷旁边,他座位前的灰尘已经被辛夷刚才顺带着擦干净了,如果有人看到全过程,会以为他们是约好了的,辛夷是在等他。辛夷简直有点恼火。头顶上的灯光忽明忽暗,刷地把他们照亮、凸现,又蓦然将他们缩小,自有一种惊心动魄。他们仿佛是坐在列车上,穿越着城市的灯火。那列车轰隆隆地开着,似乎是开向一座从未经过的桥梁,不知道列车是否能安全通过。
  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孔阳压住心跳,不时侧眼看一眼身边的辛夷。长眉入鬓的眼睛,细巧的鼻翼,轻轻咬着铅笔的嘴角和尖尖的下巴,一遍遍在孔阳心里描着,描着,他看一眼,那笔痕就又加深一层。他想说些什么,但不知如何开口,更不敢在教室里当着这么多人说。辛夷假装看书,心里紧张,渐渐地又平静下来。她的呼吸均匀而深长,只是脸上的红还一时没有褪尽,是红酒兑进白酒里的温温的氤氲的红色。她是个给自己的生活准备了计划的女孩,但她首先还是个女孩。一个男生因为自己而满腹心事,欲言又止,这是一种动人的幸福。她想走,又不敢起身,怕孔阳立即就会跟出来。两人就这么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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