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我的表情

作者:朱 辉




  
  到了孔阳这个年龄,他早已悟出了生活的法则:该享受的就要享受,不要等待;需要逃避的就要逃避,也不要充好汉。但有些事你是躲不掉的,你没法躲,也没处躲。往大里说,“死”你就躲不掉,顶多只能赖一赖,往小里说,钟若铁安排的同学聚会孔阳也躲不了。钟若铁筹划得那么具体,时间,地点,出场人员,样样落实,你想赖一赖都不可能,赖无可赖。用钟若铁的话说:就等你一个!
  这家伙实在是该死!可是,为什么“就等你一个”?难道连朱臾他们也通知了吗?孔阳一问,钟若铁大笑着告诉他,是焦耳通知的,他自告奋勇要做秘书长。孔阳在心里骂着那焦耳更该死,暗自给自己打气说,我为什么不去?我怕谁?不就是个聚会吗?不就是老婆情人坐一桌吗?难不成她们还会打起来,还会把自己吃了?——躲不掉,那就上!这也是一种历险,历险也是享受哩。
  聚会的结果是好的,按焦耳的说法,那是“加强了联系,增进了友情”,但过程并不好;其实过程也是热烈友好的,是孔阳自己心里有鬼。老婆和情人联袂而坐,就坐在自己对面,孔阳酒还没喝,脸上就开始发烫了。在路上他就料到脸上的温度会升高,但没想脸上的红色经久不褪,只能大口喝酒才能盖住。事前他本还想打个电话给辛夷,说他打算以出差为借口溜掉,但在电话将通未通的那一瞬间他还是挂了。他可不愿意露怯。
  聚会定在“拜福楼”,是个老地方;在座的也都是老同学。但辛夷是远客,其他人也很难聚到一起,刚入座时都还有点拘束,你谦我让地客气半天。钟若铁率先坐下,大手一挥道:“嘁,我们谁跟谁呀,大家随便坐!”
  焦耳道:“怎么能随便坐,谁跟谁坐有讲究——孔阳,你今天跟谁坐?”
  孔阳是跟朱臾一起来的。朱臾一见辛夷,两人就手拉着手亲热地说个不停。孔阳站在一边,被焦耳这一问,急忙说:“我跟同学坐。”
  “你倒滑头!”焦耳走到辛夷和朱臾中间道,“你们两位女士先请坐,你们坐下,我坐你们中间。”
  朱臾道:“想得美。”
  焦耳笑嘻嘻地退后道:“那就孔阳坐你们中间,”他看看左边,看看右边,“左拥右抱,孔阳你倒想得美啊。”
  “我什么也没想,”孔阳一屁股坐在钟若铁边上,“这下你没得说了吧。”
  辛夷拉着朱臾也坐下了。焦耳拉拉椅子,坐在辛夷身边道:“现在是大局已定。经过排列组合,孔阳终于还是跟老婆坐在一起了。”
  钟若铁呵呵笑道:“坐算什么?坐一坐不算什么的。”
  “对,对,坐坐是不算什么,”焦耳酒还没喝,话就多了,“人家是夫妻,坐是天天坐的……”
  他还要说出什么出格的,辛夷似乎突然有些不快,盯着焦耳说:“怎么,你不愿意和我坐啊?”
  焦耳忙不迭地说:“哪里哪里,我早就想和你坐在一起了,上大学的时候就想了,就是没机会。”
  孔阳拿眼扫他一下道:“现在你有机会了,桌子大,你随便坐,不过坐也就是坐,散席了你还得走。”
  朱臾道:“我看你不应该坐这儿——你该坐到桌子上去!”
  大家都愣一下。焦耳问:“此话怎讲?”
  朱臾微笑道:“我以前没想到你这么有趣。”辛夷接口道:“你就是一道好菜。”
  焦耳道:“不对,只有女人才秀色可餐,你们这么漂亮,你们才是菜呀。”
  孔阳冷冷地道:“焦耳原来好像也不是个菜,这几年青菜萝卜放到酱缸里一泡,成了菜了——”说到这里,突然想起焦耳的“酱耳朵”,觉得自己出口伤人,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幸亏焦耳浑然不觉,站起身喊道:“你们一男两女结成同盟欺负我,钟若铁你隔岸观火!”钟若铁拿着菜单,笑眯眯地看他们一眼,不理焦耳。焦耳道:“这怎么是你做的事呢?点菜应该让小姐来——哦,”他环顾四周道,“小陈今天不在呀?”
  朱臾辛夷对视一眼问:“小陈是谁?”
  钟若铁又点了几个菜,把菜单往桌上一扔说:“你们再点几个,”他看着满面红光的焦耳说,“焦耳,你今天短路了。”
  朱臾道:“你们啊,都变坏了。”
  辛夷道:“都发了。”
  钟若铁道:“我发什么?我发胖了。”呵呵地喘。
  朱臾道:“也发达了。”
  焦耳问:“我发什么?”
  “你发酸!”辛夷嗅嗅鼻子。
  “那孔阳呢?”焦耳问。
  辛夷笑笑吟吟地看这孔阳,慢慢地说:“孔阳在发傻。”
  “你呢?那你自己呢?”
  “我?那要你们来看。我看我就要发火了,你这么讨厌!”
  “还有朱臾,她发什么?”焦耳不依不饶。
  “朱臾呀,”辛夷打量着身边的朱臾,凑在她耳边讲,“你在发情。”
  大概在座的几个人全听到了。朱臾满脸绯红,打她一下道:“你发疯啦!”辛夷躲着让着,大声地对大家说:“你们看,她承认了!你们看看她看孔阳的眼神,我没有冤枉她!”
  大家全笑起来。焦耳笑得咯咯的,很是夸张怪异。孔阳有些发窘,陪着干笑了两声。朱臾瞪一眼辛夷,突然恼了似的,拿筷子敲一下面前的碟子,“当”一声道:“我发什么情,我是发思古之幽情!我想起从前了——”好像还要说什么,却又微笑着,戛然而止。孔阳万没想到朱臾词锋如此锐利,只这么一带,就把他扯到了从前,自己隐身遁去,把他和辛夷晾在往事里。突然间冷了场,定了格,钟若铁、焦耳,目光像探照灯似的扫来扫去;朱臾喝着面前的茶,仿佛还在品味自己的话。孔阳也在喝茶,局外人一样地散淡,其实心里就像被人当场捉了双,恨不得能学孙悟空,缩成个小虫子,躲到茶杯里。他端着杯子,目光正好碰上朱臾,她倒哧地笑了。气氛霎时又轻松了。
  焦耳看着端着杯子的这一对夫妇,道:“朱臾喝的是酸奶,孔阳喝的是美酒。”
  他这话有点像是在浇油。但这时已经没人接茬。朱臾捅一下辛夷,两人扑哧笑了。这一笑就不可收,不知道有多可笑,直笑到两人趴在桌子上。孔阳顿时轻松下来,仿佛炮仗闪着火花被扔到脚下,万幸却是个哑火。只有辛夷在嬉笑时偶然抛来的一缕目光,有一点情意,有一点调皮,也有一点幽怨,让他一直放不下。也许今天以后,有些事就要结束了。结束了也就结束吧,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但是,他心里立即就感到了一阵撕裂的疼痛。今天的这个场面本就是谢幕前的最后一幕,他没有逃脱,这就是命。他没想到朱臾还有这么锐利的一面。他算是看透自己了,他是没有主动脱离生活的剧本的能力的,但是辛夷呢,她的率性,她的真情,说不定会让她拒绝那些俗套剧本的安排——事实上自己也恋着她,离不开,那就随着她走吧……这么想着,孔阳又安了心,体味到希望,一丝隐秘的幸福。
  点好的菜一个个上来了。钟若铁喊来小姐斟酒。大家你喝我不喝地让了一下,最后每个人面前都斟满了白酒。朱臾问孔阳:“你行吗?”孔阳说:“我喝一点。”钟若铁道:“还是同学好啊!多恩爱的一对,据我所知,你们是我们学校那一届唯一的硕果。不容易。”又端起杯子,站起身道:“为了远道归来的爱国人士,我们的辛夷,干杯!”
  辛夷懒懒地站起身,道:“怎么又转到我身上啦?我爱国吗?”
  焦耳道:“管你爱的是谁,反正回来了,干杯!”
  辛夷神采飞扬地说:“我爱的是孔阳——”顿一顿,“我爱的是朱臾。我爱的是他们的儿子,我爱的是幸福的家庭。为了幸福,干杯!”
  她一口就喝干了酒,指着众人,一个也不许赖。孔阳听她的话,就像看惊险的杂技表演,心一拎一拎的,又刺激又有点甜蜜。他一仰脖子干了酒,咂着嘴巴,瞥一眼朱臾,扫一扫辛夷,想着钟若铁“唯一的硕果”那句话,心中暗笑:“什么‘唯一的硕果’,你不知道树上结着两颗果子的哩!”
  酒喝得很顺。不知不觉大半瓶就下去了。三个男人皮肤黑,红得发紫,辛夷和朱臾则是满面桃花。也许是喝酒前话说多了,主题过于单一和集中,现在真正开了喝,话题就全散了。他们零零碎碎说着各自知道的同学近况,天南海北,倒是不提自己的状况——三个以上老同学的聚会往往都是这样的,况且大家若明若暗地都知道一点这里面的关系:同学,夫妻,情人,生意伙伴——不说这些,那就喝。来来来,为了友谊,健康,发财,为了心想事成,万事如意,马到功成无往不胜,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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