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我的表情

作者:朱 辉




  他不能不感觉到沮丧。他考虑到组织上将会对他怎么安排,对这个,他还残存着一丝希望。
  
  事后他回想起来,他当时的态度,不管是对马社长,还是对刘可,都是一种情势所迫。也许辛夷说过的一句话也在不知不觉中起了一点作用。辛夷曾经说,如果对一件事情你还不能洞悉你出手的后果,或者那后果你承担不了,那你索性不要出手;但一旦出手了,就不要犹豫,坚决做到底,不要手软——对刘可他是忍住了,但他已经说了对马社长不利的话,总归还觉得有点不忍。可是,手臂出去了,拳头又有什么办法呢——他这样劝解着自己,慢慢地也就算了。
  十多天以后,出版局的文件下来了。马社长退休;李副社长去掉那个“副”字,成了社长。刘可被任命为副社长;孔阳原地踏步。
  对这个结果他也动过火,见到刘可时忍不住还想讥讽他一下,但很快也就认了——这些也并没有出乎我的预料——这么想着,他倒感觉到一点得意。至于自己,就像参加运动会的赛跑,虽然成绩不佳,毕竟也还保持着上届的名次。真的让自己当了一把手,他一定诚惶诚恐手足无措,还不知道怎么当哩。
  
  第十六章打虎上山
  
  单位进入了一个平稳期,这样一个格局可能会稳定许多年。也许所有被称做单位的地方都生了病,带着病在运行,却总也垮不掉,只是隔一段时间就会震荡一次,发一阵颠。然后又好了,就像一个间歇性发作的精神病人一样,乍一看体体面面,浑然看不出他刚刚才发过疯,而且以后还会发。单位垮不掉,死不了,是因为单位的外面还有更厚实的单位在包着,营养丰富,盘根错节;但一个单独的人就要脆弱得多,内里的疾病跟他一耗,然后找个机会捅上一刀,谁都会凄然倒下。那张床可能就是他最后的床。
  然而柔桑却说她好多了。她提出来想回家。她坐在病床上说:“我已经没事啦!快好啦!这地方没病也会呆出病来,”她轻轻推着她母亲的身子说,“带我回家嘛!要不是你们硬要叫我住院,我现在肯定还在上班哩!”
  母亲嗫嚅着看看老伴,她做不了主。柔桑赌气道:“那我自己回去!你们前脚走我后脚就出门。我自己没长腿呀?”见她父亲也板着脸不答应,柔桑又说:“我还没出嫁哩,你们就不让我回家了,”她嬉笑着说,“哦,你们就把我嫁到这里呀?”说着,怔怔地落下泪来。
  父母亲不答应,是因为他们还没和孔阳商量。当天晚上,孔阳拎上一大包礼物,到柔桑的管床医生家拜访。和前两次一样,他还塞了个红包。医生这一次没有收,态度还很坚决。对柔桑的去留,他的态度也很明确。“我是不相信奇迹的,不过她能熬到现在,还能有这个状态,我以前倒是没见过。”孔阳认真地听着,不敢打断他的话。“至于出不出院,主要还由你们家属决定。”见到孔阳询问的目光,他接着说,“要让我说,还是早点回家去。吃喝玩乐都由着她,只要不要太累着——人生不也就这么点乐子吗?”
  孔阳默默地点头。临走时医生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据说中医对肝癌还有点作用,你们不妨试试看。”
  手续办了一上午,下午,柔桑就出院了。他们叫了一辆出租车。柔桑的东西不少,车子坐不下,杨乾尘骑着自行车跟在后面。他有节奏地蹬着车子,朝车里摆摆手。汽车上坡,再拐个弯,回头再看时,杨乾尘已经不见了。
  柔桑的母亲在家,已经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厨房里的砂锅“咕嘟咕嘟”香气直冒。柔桑嗅嗅鼻子,做个鬼脸,推开了自己明洁的房间。她扑倒在床上,搂着自己的枕头,小猫一样“呜呜”地滚了两下,趴着不动了。她抽着肩头,好像在哭。朱臾走过去,刚在床上坐下,柔桑突然反过身大声说:“我要惯迪迪!我现在就想惯惯他!”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在那一瞬间,她真不像是一个病人。出院的那天她化了妆,眼角还像最时髦的女孩那样,撒了一些淡淡的金粉——这东西孔阳不知道应该叫什么,他认为可以叫“放电粉”,以前他从来没见柔桑用过,他略感奇怪,这东西她是什么时候拿到医院的——但这一切都是一种外在的掩饰。从脖子那里,你可以看到一点青灰色。那才是柔桑真正的状态。
  她其实已经很虚弱了,绝大部分时间她只能躺在床上,看看书,看看电视,发发呆,或者倚在床头,和她的朋友同事煲电话粥。知道她回家了,“好多了”,经常有人来看她。这些人有的知道柔桑病的实情,有些未必知道,来人的时候柔桑父母总是要提前迎到楼下,先叮嘱几句,提醒他们不要说穿了帮,上楼的时候他们的目光里还残留着恳求甚至是巴结的神情。客人们陪着柔桑在她房间里说话,他们轻声地说笑着,说着公司或者其他什么地方的趣闻逸事,家里人偶尔进去,看见柔桑眼睛里流露出淡淡的惆怅。
  这是深秋,一年中最为丰盛的季节。客人们带来了很多鲜花和水果之类的东西,柔桑的床头柜和书桌上都摆满了,靠窗的地上也有不少。柔桑吃得很少,让家里人赶快吃。她从床上爬起来,拎一袋到饭桌上,说:“我不给你们削,这又不传染,”她笑着说,“不吃就烂了,暴殄天物呀!”
  孔阳笑她最近看书看多了,说话都文绉绉的了。他吃着苹果,看着柔桑虚掩的门,突然想起,这是这个世界送给柔桑最后的礼物了,它们纷至沓来集中到这儿,鲜花盛开在她床头的花瓶里,但是明年的鲜花和果实,柔桑是看不到了。他慢慢地咬着苹果,饱满的液汁渗出来,他几乎要落泪。
  病人的家是安静的。有时也会传出爽朗的说话声和笑声。大家轻手轻脚地走路,做事,怕影响柔桑休息;偶尔,在柔桑醒着的时候,柔桑的父母会松开嗓子大声地说笑,说东说西,电视里一个并不好笑的情节也可以惹得他们哈哈笑出来声:笑声在这里是他们的台词,他们借以表明,一切都是正常的,柔桑的病也没什么大不了;也许,他们心中的痛苦也需要笑声来稀释一下。
  这套房子里充满了水果和鲜花的芬芳,还有药香。西药没有香气,白色的,褐色的,或者是透明的固体液体,冷冰冰的,体现着科学的精确,同时也令人绝望地承认着科学的无能为力,只是聊胜于无的安慰剂罢了。散发香气的是中药。十几种乃至更多新鲜或是干枯的动植物摆在砂锅里,加上水泡了,顿在火焰上,咕嘟嘟炖着,像小猫在闭目养神,像老和尚念经……时辰到了,负责煎药的母亲揭开砂锅,一只蝎子和一条蛇赫然浮在药面上!她吓了一跳,忙不迭地把砂锅盖上,用筛子把药滤了。
  从此以后她不敢再揭开锅盖。这些药是她亲手倒到砂锅里的,她看到了蛇,细细的,像根枯树枝,蝎子她没有看见。没想到它们煮了,却突然放大了,像活的一样,仿佛成心要恐吓人。她怕女儿看见它们,每次煎好药都要把药渣翻一翻。她端着药汁走到柔桑房间,摆在她茶几上,陪着说说话,等药凉一凉。然后,看女儿皱着眉头把它喝下去。她的嘴微张着,喉头似乎也在期待。
  药渣每天都要倒一次。这是杨乾尘的工作,孔阳有时回自己家,也会顺便带下去。楼下人家养了一只巴儿狗,孔阳不带药渣它没有动静,只要他带着药渣,小狗就会隔着门在里面抓挠。周围黑沉沉的,有暗淡的路灯,孔阳把塑料袋里的药渣倒在十字路口,骑上车,再把袋子扔进前面的一个垃圾箱。这里的清洁工是个懒人,或者他有别的想法,总之那药渣第二天早晨还会在那儿,等着汽车自行车从上面压过去,慢慢地带走。因此那地方总是会有一点药渣,和尘土摊在一起,好像这里应该就是这样子的。
  那一段时间,全家人都在为这剂中药操心。方子是从中医学院附属医院得来的,据说还可以完善。他们查书,找熟人。朱臾和他们台求医问药节目的主持人拉上了关系,孔阳因为工作原因也有些医药界的作者,柔桑父亲以前的学生里也有做了医生的,有个别据说已经是名医;他们带着病历去拜访人家,后来连病历也不用再带,因为人家差不多已经背上了,而且有一种说法,说抗癌的药理其实大差不差。他们按医嘱减一味,加几味,改一改分量,那药方集中了众人的智慧,按着他们的心愿,向着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也不能确信的方向,日臻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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