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我的表情
作者:朱 辉
刘可可能觉察到孔阳的异样,孔阳拿起电话不久他就知趣地出去了。他出门时孔阳不知道,他听到的是他重新回来的推门声。电话已经挂了,孔阳的手暂时还放在话机上。他的眼睛有些湿润,面颊凉飕飕的。他没想到自己竟然流了泪。即使已经有所准备,刘可还是感到诧异。他并没有发觉孔阳的眼泪,但是孔阳的表情还是令他吃惊。这时候不问一下是不礼貌的。他还没有开口,孔阳主动说:“有个亲戚病了。刚才我才知道。”
“什么病?严重吗?”
“现在还不知道,但情况很不好。”孔阳叹了口气,不愿再说下去了。
他拿上钟若铁传来的传真纸,准备上楼谈一谈书号的事。他现在需要分一分神,无论如何,辛夷的电话是突如其来的。他被冲乱的心需要理一下。工作和他的内心世界完全是不相干的两块,工作是谋生,内心是生存以后滋长出的情感。通常它们是平衡的,这使得孔阳能够像绝大多数人那样若无其事地工作,若无其事地生活,没有人能够看透他的心底。但此刻他的心宛若狂飙扫过,乱糟糟的气象万千,面部表情一时也难以回复平静,他必须在激荡的心里镇一块石头。他走出办公室,手里拖着长长的传真纸,一付有事要急办的样子,然而脑子里依然是枝枝蔓蔓,辛夷的声音,她的身影,在他的前面飘忽,若还若往,若远若近,他慢慢停住了脚步,凝住神,想抓住一点什么,但他的视野里空荡荡的,只有走廊,长长地延伸,拐弯处是灰暗的楼梯。
楼梯在他脚下“嘎吱”一响,他吃了一惊。一只老鼠更是吓一大跳,飞快地从他脚边跑过,嗖地钻到楼梯底一个洞里去了。孔阳头脑里霎时一片空白,然后,像一片银幕,有一点轮廓淡淡显现。他忽然想起了,他还没有给钟若铁打过电话。不和他先通个气,你上去说什么?孔阳把那条长纸在手上甩一下,转身回去了。
他没有回自己的总编办公室,是在社办公室打的电话。为了避免周折,他直接打到了钟若铁的手机上。孔阳叮嘱他排好后一定要把校样寄来终审,钟若铁说:操,还不就是你审吗?孔阳说不是,马社长也要审。钟若铁无可奈何地说,好,好,一定呈上送审——不审你不给我条形码还不行吗?最后又说:我办事,你放心。下次见面,我给你一个号外!他的语气突然神秘起来。
孔阳有些愣神。钟若铁的神秘语气弄得他也不敢再追问。什么“号外”?
他放下电话,突然头脑里闪过一个问题:辛夷是怎么知道自己单位的电话的呢?这么多年过去,本市的电话已经升了两次位了。当然真的要问,问一下114就可以,但直觉告诉他,辛夷是从其他渠道知道的这个号码。
还有昨天晚上打到家里的那个电话,也是她打的吗?
刚才和辛夷通话时,他记得自己没有问过这个问题。既然没有问,他决定永远也不要再问了。
时隔多年以后,辛夷和她的情书接踵而至,倒仿佛那些情书是辛夷的先行使者。但孔阳瞅着空子寻找那些情书,隔三差五的已非一日,如果他找的时间更多一点,或者他的藏书不是经过多次搬家而摆乱了,哪怕他只是运气好一点点,无论哪种情况,他都很可能早几天就找到了它们——如此一想,倒好像辛夷和那些尘封的情书有一种奇异的感应,他们相约着从某一个悠远的时空中同时出发,先后抵达。
他们依然还有一段距离,最先传来的是她的声音。似乎比从前有一点变化,具体是什么,孔阳抓不住。但记忆中的声音是不稳定的,像遥远的律动的灯光,像远方的歌声,你只能把握一丝缥缈的节奏和旋律,无法和耳边的声音相比较。八年了,他们各自结婚了,她离婚了,她的声音骤然重现,然后款款而来,走向他的生活,他终于有机会能够面对面地听下去,听清她的歌声里说的是什么,那些具体的歌词。
孔阳的眼前突然明亮起来。一道瀑布丝的阳光从楼梯拐角处的窗户射进来,洒在楼梯上,陈旧的楼梯更显得破败。他在楼梯上停顿了一下,看看窗外,似乎是估摸一下可不可以先把满腹心思丢到外面,这才上了楼,走向社长室。
今天的社长室气氛异常。孔阳老远就听到了里面传出的争吵声。他及时停住了脚步,但房间里显然还是有所察觉,立即静了下来。孔阳迟疑着,他觉得自己来得不是时候,但现在不进去也不行。他的两个顶头上司,马社长和李副社长的关系不佳,他早已心知肚明,但往常他们彼此敷衍得很好,从来没有正面冲突过。楼上另有一间房间,本可以作为总编室,孔阳正是为了远离矛盾,才找理由说他要方便和编辑们接触,坚持坐在楼下。把自己的位置放得低一层,原本也没有坏处。社长室的隔壁现在做着档案室,门整天关着。孔阳快步走过去,一把将社长室虚掩着的门推开了。他这么做自有道理,宁可显得冒失,也不能做个偷听的下属。他有事要汇报,冒失一点也无妨。
马李两位社长都正襟危坐,一个在看文件,另一个也在看文件。只是脸上还残存着看文件不应有的激动神色。孔阳走过去,手里的传真纸像一面拎在手上的小旗,哗啦啦直响。刚才的争执显然很激烈,两人还一时弯不过来。李副社长只冲孔阳点点头,打个招呼,继续去看他的文件。马社长勉强地笑笑,看着孔阳。
接下来的过程孔阳相当被动。他汇报的时候有些走神,他想他猜不透他们两位,正像他们猜不透自己。马李两位社长刚才正在较量,胜负未分,孔阳的出现迫使他们只能暂停,就像球赛中球突然打飞了。可惜孔阳做不了裁判,只能做那个你来我往的球。他们表面看态度温和,但其实各不相让。孔阳坐在他们两张办公桌的对面,不偏不倚。马社长令人奇怪,孔阳万想不到他对书号的事竟然态度暧昧,和那天在酒席上与钟若铁推杯换盏完全像是换了一个人。其实这不奇怪,原因是李副社长插了句话,他说他觉得问题不大,但是今天他觉得没问题,马社长就一定觉得有问题;他说钟若铁可以信任,书号先给了也没关系,马社长就不置可否。酒席上的话本来算不得数,况且合同也没有签。如果不是因为孔阳和钟若铁是同学,他就会断然拒绝,现在正是用人之际,他倒不愿意过分得罪孔阳。他和李副社长绵里藏针较量了几个回合,李副社长不再说话,他也就见好就收了。他让孔阳通知钟若铁先寄一部书稿来看看,大差不差,全部书号随后就传真过去。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很窝火。当年提拔孔阳,他是主要推荐人,但此人今天看来,明摆着带了立场。他对孔阳也反了感。也难怪,比赛的球应该是浑圆的,孔阳既然做了球,就不该是歪的。
关于比赛的想法,倒不一定就是马社长的意思。孔阳只是猜摸到马社长对自己的不快。都说老婆是别人的好,其实下属——不,上司——又何尝不是别人的好呢?孔阳出了社长室,心里很憋闷。这一场较量下来,运动员累,但他们想不到那球其实也苦。何苦呢?我这又是何苦?孔阳一阵酸楚。瞧这架势,今后这栋小楼怕是不得安宁了。这就是现实,他孔阳无可避免的现实,他躲不了。回到办公室,他本想给钟若铁打个电话,号码拨了两位,又挂了。让这小子再等等吧,什么事能这么顺利呀!
但他随即又改变了主意。他还是怕真的耽误事情。他把马社长的意见转达给刘可,叮嘱他马上通知钟若铁。
这一天是孔阳生活的一个缩影。每一天都是这么类似,但没有哪一天有如此集中。他要工作,有一点企图,也有一点权力,但烦恼不断;有一个稳定的家,早晨出去,下班再回去,那是他的岛,上班就是踏上航船;同时他漂浮在梦幻般的希望里,一座玫瑰色的海市蜃楼正等待着他的进入。一束尘封的情书在冥冥中被唤醒,响箭一般从他身后呼啸而来,洞穿了他的身心,在他身边卷起一股漩涡,裹挟着他,疾速而去。和辛夷的重逢就在前方,虽然他还不知道具体的时间和地点,但那故事的主人公早已确定。背景是模糊的,他们四目相对。他们会说些什么?第一句话又是如何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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