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我的表情

作者:朱 辉




  “生日就是出生的那一天。”
  “那生月呢?”
  “我明白了!生月就是出生的那一月。对吧?”迪迪又是一口,杯子里的可乐全光了,“以后我也过生月吧,妈妈过生月,爸爸,小姨,叔叔,外婆外公,大家全过生月。唉——”他手一指一指的,突然叹一口气,“我们家要是有十二个人就好了!”大家都奇怪,不知他要说什么。“要是有十二个人,我们就天天有酒喝了!”
  众人全笑起来。柔桑笑得扔下筷子,往杨乾尘身上倒。她原本也忘了姐姐的生日,到了这里,孔阳向她诉苦,说忘了朱臾生日还被批评了,她这才想出个生月。柔桑拿起可乐瓶,给迪迪满上,笑得身上软软的。有个孩子是真好。他永远会给你带来意外的快乐,虽说也会添一些烦恼。但快乐其实要和适当的烦恼掺杂,那才算是幸福。迪迪是她看着长大的。刚出生时这孩子身体弱,一个星期医院也不让看。后来托了熟人,才偷偷地抱出来。孔阳托着个软绵绵的身体,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双方老人你一言我一语在旁边指点,但多年不带孩子,他们也紧张。倒是柔桑胆大,伸手摸摸孩子的头,突然叫起来,天啦,他头怎么是软的,像个乒乓球!柔桑吓得缩回手……然而柔桑是多么喜欢这孩子圆圆的脑袋啊,每次见面她都要摸摸他。软软的头上长出了稀疏的绒毛,渐渐地变硬了,小小的脑袋里也装满了无数稀奇古怪的想法。迪迪举起杯子说:“妈妈我说个儿歌,你不要气啊!”表情一本正经:“祝你生日倒霉,祝你蛋糕发霉,祝你出门见鬼,祝你一生残废!”
  朱臾笑道:“你从哪儿学的这些?我才不气呢,我生日昨天就过了。”
  杨乾尘道:“你这‘祝’是‘猪’,对不对?”
  迪迪说“你怎么知道?”
  杨乾尘得意地不答。迪迪说;“妈妈你属猪吧?所以我说的是祝你,不是猪你。我不骂你。”
  这顿饭吃得很热闹。孔阳听着大家对他手艺的称赞,心里突然感到烦闷。这种突如其来的烦闷心情以前也常出现,最近更是频繁。他很想说什么,但是没法说,也不能说。屋里光线明亮,迪迪后面的衣帽架上,那只脸谱风筝挂在上面,狰狞夸张的面容,怒目金刚似的眼睛,狠狠地瞪着他们,瞪着孔阳。孔阳抬抬下巴,自我解嘲地做个鬼脸。循着迪迪的头顶看过去,是小房间里的书橱。书橱的玻璃反射着光线,像是某种怪物斜视的眼睛。一阵疼痛的感觉忽然袭来了,它躲在郁闷的心情后面,仿佛闷热的雨云后陡然刺出的闪电。孔阳一时间痴了。
  风筝。很多的风筝。一群男女学生牵着线在空阔的广场上交叉奔跑。初春浑黄的天空上,有一只细巧的蝴蝶,辛夷悠然自得地独自牵着长长的细线。还有另一根线,也牵着那蝴蝶。那是孔阳的视线。天空浩瀚无边,长风浩荡,不知不觉间风渐渐乱了,挟着雨点,辛夷尖叫着手足无措。孔阳扔下手里的风筝,跑过去帮忙。他拼命地收线,手掌被线拉出了血痕……突然间手上一轻,重重地震一下,蝴蝶摇晃着飘去,飘到了城墙外面……
  “你怎么啦?”朱臾问。
  “哦,哦,没什么,我想起了单位的事,很烦人。”
  “出版社也那么烦啊?”杨乾尘问。
  “说不定还更烦,”孔阳对朱臾道,“我那个同学,钟若铁,下午又打电话约我出去,说是要在我们出版社买书号,这事我怎么能决定?”
  “那你就让你们社卖呗,我们台还卖台标呢。”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你们的书号是阿拉伯数字,我们台标还是中文呢。”
  “你这话倒有点像钟若铁他女秘书的话。”
  钟若铁下午见到孔阳,手里拎着个密码箱。他们找个茶馆一坐下,钟若铁就提出了书号的事。孔阳有些为难,说做不了主。钟若铁道:“操,我和你们社长认识,就是不太熟,所以先找你了解一下。”小陈道:“不就是一串阿拉伯数字吗?”钟若铁道,说:“你们给我一串数字,我这箱子,还有这密码就奉送!”他拍拍手里的密码箱,“我这是密码换书号,都是数字。”孔阳笑道:“你这箱子里是一箱钱?”钟若铁道:“不是钱,是卡。这事要是成了,除了给你社里一笔钱,我这箱子送你,让你自己以后装钱,满满的!老同学,干吧!”孔阳在心里筹划一下,先答应了下来。这一对男女,身在外地,没有顾忌,出了茶馆就勾起了膀子。现在不知道又在哪里逍遥呢。
  柔桑和杨乾尘是九点多走的。迪迪耍赖,要小姨陪他睡。柔桑只好和衣躺在他边上,等他睡着再走,弄得自己走时也开始哈欠连天。她捂着嘴不好意思,杨乾尘保证把她安全送到家。朱臾拎一袋东西,让柔桑带给父母,送他们下楼。孔阳虚掩上门,把家里的灯一盏盏关掉。
  楼道里的延时灯熄了,片刻又亮起来。朱臾推开门,看不见孔阳。她感到奇怪。儿子的小房间还有一丝动静,莫不是儿子醒了,父子俩在闹什么玄虚?她探头一看,迪迪睡着,小被子被踢在一边,胖胖的小腿挂在床边。孔阳站在书橱前,正翻着里面的书。见到妻子进来,显得有些心慌,手边的一摞书哗啦啦碰到地上。
  “你怎么不给他盖被子?”朱臾拉拉被子,笑着问,“你还不睡觉,找什么东西?安眠药还是伟哥?”
  孔阳尴尬地笑笑:“我就是要睡觉,才找本书看看。”
  “你这是什么毛病?今天的报纸你不是还没看吗?”
  “我要看书。”
  “你这毛病该不是钟若铁的女秘书传染的吧?”
  孔阳不答。朱臾道:“你找哪本书,我来帮你找。”
  “我要看沃尔夫的《到灯塔去》,大学时我看过,意识流,流着流着就能睡。”
  朱臾诧异地道:“那,地上,不就是吗?”
  孔阳苦笑一下,拣起了书。
  这天夜里,夫妇俩亲热了一回。朱臾很热切,她把孔阳手里的书轻轻抽出,扔在地板上。但是孔阳头脑有点乱。他的意识散落四方,无法聚拢。纲不举目也不张,身体自然聚不起来。朱臾倒是没有责怪他,翻过身子沉沉睡去了。孔阳躺在她身边,觉得今天的做爱很麻木,像坐久压麻了的腿,明明是自己的,却像是别人的,或者说,就像是一张贴在皮肤上的膏药。
  
  第三章印在水泥上的脚印
  
  细究起来,没有一个人在婚姻前是一片空白。十几年的时间,你即使记不得青梅竹马,长大后,也一定有人在你心中短暂停留,甚至曾经执手相看。婚姻是一篇文章的句号,此前的文字间,总有一些异性在出没。
  未识人事前,孔阳曾经很喜欢和小女孩玩。邻居和亲戚家那些年岁相当的女孩,大多是他童年的伙伴。那些女孩头发黄黄的,一律扎着小辫子,身穿花布衣服,有一种青草的味道。相比与男孩,她们干净,细声细气,懂得忍让,她们会使小性子,会闹小矛盾,但决不会你争我抢,更不用说大打出手。这是一种清淡的风格,和他们那时单调而又细水长流的饮食风格类似。后来长大一些了,孔阳开始回避女孩,有一半出于内心,和女孩在一起他觉得羞怯惶恐;另一半则由于周围的气氛,班上所有的男生都不愿再和女孩掺和,哪怕这女孩是他的妹妹。谁和女生多说一句话,招致的不是窃窃私语,而是直接的嘲笑和起哄:嗷!嗷!小两口,打酱油!芝麻油,热炕头!下了课,要是女生们先出门,则男生推拥着,谁也不愿跟着出去。哪一个不在乎女生,能把她气哭,谁就是英雄。孔阳右手掌上有一个淡淡的伤痕,就是那时留下的。那时男女生同座,课桌中间都有一道刀刻的界线,上课时男生紧紧地盯着。老师在上面板书,突然就会听到“咚”的一声,女生就哭起来,原来是女生不小心,手臂伸过了“三八线”,挨了男生一下。女生后来学精了,悄悄把手伸过来,突然又缩回去,引那男生来打,打在桌上他自己手疼。孔阳那时个子小,坐在前排,对女生倒比别人更凶。他打疼过几次手,看那女生又伸过来,就抓起桌上的铅笔,猛地戳过去!不想仓促间笔拿倒了,笔尖对着自己,一下子手掌就出了血。一个淡淡铅笔印从此以后就留在他右手掌上的皮肤里,成为发育过程的一个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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