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折腾

作者:戴定南



过生日时吃鸡蛋的人。我一年吃一次鸡蛋,一眨眼竟长到了十二岁。
  吃所带来的复杂心理比食物本身要难忘多了。比如贪吃、偷吃,看别人吃自己却不能吃,或者别人在一旁边流口水边盯着你吃。以及由此而来的羞愧、胆怯、自责、得意洋洋等等。非一本书所能穷尽。中国自古便知民以食为天。我们地大物博,物产丰富,但见面时打招呼总说:吃了吗?吃对我的刺激之深,丝毫不亚于死人及杀人。我再举几个例子来说明我们在吃这件事上所犯下的错。我有一个表妹,小我一岁,是一个对吃很敏感的人。小时候,我和外婆是单起灶的。我母亲每月给外婆生活费,也给油票和肉票。我和外婆的小灶大约是唐家山唯一做菜放油的,因此,每天做饭时,表妹总是闻香而来。饭做好了,表妹便盯着饭碗不走,外婆便会给她盛一碗。但表妹的饭量总是很大。吃完一碗,又盯着饭碗不走,外婆只好再给她添一碗。我看见表妹吃饭,心里十分恼火,我母亲给我的伙食费有限,油票和肉票则更有限,表妹每天吃饭都来,等于吃了我的口粮,所以我一见到表妹,就骂她“讨吃婆”,这骂名已很难听,带有侮辱性。但表妹无所谓,依然一吃饭就来。我心里想,得来点狠的。就设计好了事先躲在门后,一旦她来,便出其不意地给她一个扫堂腿。我的扫堂腿得到过当侦察兵的表哥的指点,在学校很出名。同学间每次产生纠纷,相持不下时,便会有人说:去叫王家我来。让他那侦察兵的扫堂腿说话。对于表妹,我也只好用我侦察兵的扫堂腿来说话了。这样。表妹每蹭一顿饭,我就给她一次扫堂腿。但没有用,表妹宁愿每次都挨扫堂腿。有一次,我真气疯了,接连给了她十几个扫堂腿,她一站起来我就扫一次:因为她居然偷吃了我放了两天都舍不得吃的鸡翅膀。但我最后一次扫堂腿惹了大祸。表妹倒下去,头正好撞在了石磨上。血“哗”的一下就流了出来。我那侦察兵的扫堂腿软了。我趴在地上。大喊:舅舅救命!表妹被赶紧送到了医院,我著名的爷爷亲自出马。表妹的前额缝了七针,她带着长长的疤长大,后来嫁了人,竟是一个养鸡场的老板。这些年,她每年都会来电话,邀请我去她的养鸡场:“表哥,你来吧,我请你吃百鸡宴。”我从未去吃过她的百鸡宴。我在心里说:表妹,对不起,表哥错了。
  另外一个有关吃的故事则有点惨无人道。我的小学校长姓董,是一位温文尔雅的下放干部,她丈夫是与我爷爷一样知名的外科大夫。董老师生活讲究,喜欢做腌肉。她总是将肉票攒起来,每次买了肉,一多半都要用来做腌肉。腌肉放在坛子里,是留做招待贵客的。董老师是体面人,来了客又买不到肉,岂不太没面子?所以她制作腌肉,靠腌肉来维持面子,可以保证过比较体面的生活。有一次,县上来检查工作,分管教育的革委会副主任开玩笑说:“董老师,你的腌肉最有名,今天是不是也让我们开开眼呀。”董老师就将整坛腌肉都抱了出来。但打开坛子,一桌人闻到的却是恶臭味。董老师奇了怪了。用筷子往坛子里一搅。满坛子竟是大便。董老师大惊失色,当场便晕倒在地。这件事捅了天大的窟窿,县上来了人,要一查到底。查来查去。就查到了我的一位同学身上,他招供说:自己太想吃腌肉了,便经常躲在董老师房间里,每次都偷吃一小块。没承想,没偷吃几次,腌肉就没了。他想,腌肉没了,坛子总不能空呀,坛子空了。岂不很容易被发现有人偷肉吗?他急中生智。就往坛子里拉了一坨干屎。他的逻辑简单而天真。他认为大便在坛子里会长蛆。腌肉坏了也会长蛆。过不了多久。大便和腌肉就变成了同样的东西——蛆了。既然都成了蛆。董老师就只会认为是自己不小心做坏了腌肉。而不会怀疑腌肉是被人偷了。他的如意算盘委实愚蠢,现在被揪了出来,成了很严重的事件。这位同学的父亲也在学校教书,不过是位民办教师。他知道,如果不严惩儿子。便交代不了。所以。就将儿子捆在篮球架下。往儿子嘴里一瓢一瓢地灌大便,没承想,灌了没几瓢,竟将儿子给熏死了。这事正赶上大批师道尊严,有人写了材料,省上便派了工作组来。结果董老师和那位想吃腌肉的副主任都被开除了公职,那位灌大便的民办教师则得了精神病。回到村里去了。
  我再也没有见到过董老师,我至今仍在怀念她的体面与温文尔雅,我也经常怀念她的女儿——三妹。那是我十二岁时的小情人,我们有过多次不成功的肌肤之亲,我们的恋爱偷偷摸摸。但没有过任何结果。
  
  械斗
  我的朋友徐波。曾做过几年记者,对宁远文化大革命的武斗,进行过较为详尽的调查。他很多年前曾对我说:中国的文化大革命是一九七六年结束的,湖南的文化大革命则到了一九八○年才结束。我未曾考证过他的观点,我知道他是一个言过其实的人。我在“文革”前夕出生,只是红小兵,没有经历过武斗。但我见过并经历过若干械斗。我认为即便没有文化大革命,湖南的械斗也少不了。尤其宁远那样三省交界的地方,更是少有王法。湘人好斗,天下闻名。在湖南。用得最多的一个词就是搞。搞只鸡来吃、搞篇文章、搞所学校、搞死他、搞女人、搞倒、搞臭……我前几年回湖南,看见墙上刷了一条标语,是宣传计划生育的——“超生超育者,你上吊不解绳,你喝农药不抢瓶,你要投河不救人。”你看,湖南人还在搞!说实话。湖南人的爱搞,与文化大革命并没有必然关系,就像山东出强盗,湖南出土匪,不过民风强悍,老百姓不容易做顺民而已。
  唐家山因地处城郊,文明程度已相对较高,百姓也已相对和顺。但不起争端则罢。一起争端仍不免刀棍相向。麻元里与唐家山比邻而居,活着共饮一江水,死了共葬一座山。但唐家山与麻元里刀棍相向的历史,大约总有一二百年了。宁远缺水,几乎每年都要干旱。若连续二十天干旱。村里就要挨家挨户出人到河边守水。轮到守水时。人人便都要配备刀棍与火器。若连续四十天干旱,则很少有不干一场的。唐家山与麻元里。几乎每年都会因为守水干一场。干完之后。又总要在一起喝一顿酒。有时喝着喝着,又会因一两句话干起来。械斗仿佛是他们两相来往不可或缺的仪式。我们这些孩子在这仪式中成长,不仅学会了械斗。也学会了和仇家喝酒交朋友。我从小不仅不怕流血,一见流血还会兴奋。我崇拜流尽最后一滴血的英雄。在鲜血的映照下滋生了绵绵不绝的豪情。我深信男人之间的友谊若无鲜血浇灌。则绝不可能壮烈如火,超凡脱俗。但是。我在宁远所见的械斗,并不是每次都壮烈如火的。比如我的远房表哥成,就在械斗中抱头鼠窜,大约有十年都不敢抬头做人。他几乎像变了味的猪下水,让唐家山好几年都飞满了苍蝇。
  成是唐家山为数不多的高中毕业生,长相英俊,性格活泛,加之能言善辩,小小年纪,便已成了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的先进分子。高中未毕业,他就戴着大红花,去了很多地方做报告。他的母亲,我叫做邓舅母的。则颇有些阿庆嫂的味道。成是邓舅母的独子,但他还有两个漂亮的姐姐,和一个十分漂亮的妹妹——莲。除了儿女出众。邓舅母家还有村里唯一的一架葡萄和三株桃树。所以,上面一来工作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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