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折腾
作者:戴定南
唉,可怜的杰,他不知道,他一不服气,一开始假设,老天爷也就跟着假设,他便成了一个假设中的人了。
想一想,杰为何会有这么多的“不服气”?他的“不服气”又始于何时?表面上看。是始于他十七岁进监狱。他十七岁就进了监狱。一些比他差的人却坐在教室里。假模假式地准备高考。他的好兄弟,常和他一起蒙着被子喊“冲!冲!冲!——啊”的王家瑜。就考上了大学。凭什么他就孤单单一人进了监狱?
实际上,杰的“不服气”始于他的“不安全”,他的“不安全”则始于他母亲第一次改嫁。
他母亲何其美艳,但为何总在不断改嫁?母亲的美艳和接二连三的改嫁,使杰长期陷于不安全之中。他的“不服气”是他的“不安全”的孪生子,正如蛇一定与蛙伴生。他将他的“不安全”藏在心里。戴着“不服气”的桀骜面具行走于世。但“不服气”一不小心就会转化成了“胆大妄为”。桀骜不驯的杰在学校是明星,在校外是“头”。当出租车公司总经理时,他已将当“头”的才干发挥得淋漓尽致,他是一个好“头”。但当董事局主席与当“头”完全不同,他对这不同一无所知。他一不服气,老天便让他当上了董事局主席。老天在暗处和人开玩笑,人却当了真。
杰第一次将他的“不服气”转化成“胆大妄为”。就干了一件蠢事——搞了地委副书记的女儿。他得到的报应是十二年的徒刑。他自此本该谨慎做人。但他出了狱,偏偏又到了H这座没有历史的城市。没有历史便没有记忆。没有记忆便没有包袱。没有包袱便容易胆大妄为。H亚热带的潮湿气候让任何植物都疯长。杰的“不服气”和“胆大妄为”也疯长起来。
杰第二次将他的“不服气”转化成“胆大妄为”,是和范谈分工,结果,他意气风发地分管了南方市场,接着便认识了沈。紧接着便让三千万打了水漂。
但这三千万却让他从董事局执行主席变成了董事局主席,他从此便开始如坐针毡了。后来,范便在他认为最恰当的时候走了,走得无影无踪。范走的时候,顺便将他那七个装钱的大笼子留给了杰。当然。笼子里装的不再是钱。而是一大堆麻烦。杰便以法人代表和董事局主席的身份入了狱。
半年后,当他弄清自己入狱的原因时,发了小半天呆,尖叫了一声,就疯掉了。
杰是从范的一个电话中闻到灾难的气息的。
“杰。你到长春来一趟吧。”范像一个柔弱的病人。声音孤苦、无力,冷冷飘来一缕绝望。
杰到了长春,空大的房间里只有范一人;灯光幽暗,照着一个影子,便是缩在沙发上的范。杰见范似睡非睡的样子,便找了条毛毯,欲给范盖上。范睁开眼。便无力地站了起来。一本厚厚的书也随之掉到了地上。杰捡起书。竟是一部养生学辞典。那情形让杰觉得范突然老了十岁。
俩人坐下来,杰便问范有什么要紧事。范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吐出几个字,说小红跑了,卷走了两千万。杰愣了一下。便问是怎么回事?范很无力地说了说情况。便说这件事不能再对任何人说起。更不能让外面闻出一点味儿。包括警方、新闻单位、监管部门、合作伙伴,对内则只说红出国去了。
杰认为应立即报警,范摆了摆手,说:
“动静太大了,一报案,新闻界和监管部门便会介入,股市本来就不好,会崩盘的。”又说:
“要你来,主要是商量如何加强内部控制。既然不能走漏半点风声,公司当然就不准议论、不准猜测、更不准造谣滋事。但各公司的财务要加强控制。绝不能再出现第二个小红了。”
俩人便商量了若干控制措施,其中一条是各分公司财务对调。有了措施。杰便立即飞往各地,逐一落实。他一走,长春便传来消息,说范病倒了。杰深感重担在身。但也想,他终于有机会可以报范的恩,也可以了却那三千万的心结了。
殊不知,过了半个月,警察却到了杰的办公室,一双锃亮的手铐便将他带走了。
大约又过了半年。杰在没完没了的审问中。才一点一滴地弄清事情的真相。原来,范和红才是携款潜逃。范找杰去长春,不过是用了障眼法。有人说范和红去了美国。也有人说去了加拿大。还有人说去了南太平洋一个不知名的岛国了。公安部发出通缉令,范和红带走的巨款据说高达五亿之巨。他们走了,将无穷的麻烦、纠纷和罪行全都留给了杰。杰在弄清真相的刹那间,发了小半天呆,大叫一声,便疯掉了。
狱方辗转通知到杰的母亲。杰的老母亲千里迢迢来到精神病院。用她改了五次嫁的满目沧桑。静静地给儿子洗了一个头。只淡淡地问了一句:“我儿子有钱的时候,怎么就没娶个女人呢?”
但这个问题。无论狱警还是护士,全都没法回答。
我不禁想起我上中学时的一件旧事,这事杰一定早就忘了。
我刚从乡下到城里时,因为基础差,说话又有口音。便经常在课堂上引起哄堂大笑。有次上物理课。老师让我回答问题。我站起身,低着头,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回答了几句,却全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是对了还是错了。但我听得真切。这回全班没有一个人笑,除了我的同桌——我敬爱的物理老师的宝贝儿子。我听见笑声嘎、嘎、嘎地响起。仿佛拍着我的脸在左右抽打。我的头发噌地一下就竖立起来,便顺手操起一支钢笔狠狠地扎在了他的光头上。同桌杀猪般尖叫了一声,血一下子就喷了出来,他父亲从讲台上噌地冲了下来。一记耳光便把我抽倒在地。事后,物理老师还不依不饶,非要学校给我处分。是杰回去给他当地委副书记的继父讲,副书记又给学校打了电话,我才得以幸免。
我重提此事。也不知要纪念杰什么。我们有缘成为兄弟,还曾在潇江之畔的那所中学名噪一时。从某方面讲。杰是我进入城市生活的领路人。他潇洒、干练、义气深重。我从他那里学习了城市生活的基本规则,也从他那里懂得了如何洞察人们的势利之心。多年以后,我们有了完全不同的人生,但他早在二十年前便懂得如何利用权势、喜欢主持公道、同情并乐意帮助弱者。
客观地讲,杰是一个根基肤浅的人。他从小就跟他妈改嫁。总是从一个家搬到另一个家。可不。一个连家都搬来搬去的人。一个连父亲都不断地换来换去的人。他的人生又怎么可能根基深厚呢?我有时想。如果杰他妈从来没有改过嫁,如果杰没有那次和他妹妹的冲动,如果他没有认识范,或者认识了,却更本分一点,别那么不服气,或者他再少一点江湖义气,胆子也再小一点,那么,他的命运又该如何?我固然无法对此做出判断,但我禁不住总问一这人真的就这样疯掉了吗?
我的崩盘与杰的入狱几乎是前后脚。但持续的时间却更长久些。我们公司更像一道长堤。多年被虫蚁侵蚀,空有其形。最后便在一场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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