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折腾

作者:戴定南



的方案未及实施,晶她妈就笑眯眯地登场了。
  晶她妈是街道办事处主任,有着极其丰富的基层工作经验,脾气和长相都颇像《水浒传》里的孙二娘。她用老门板一样厚重的身体将我朴实矮小的母亲堵在家里。她是为宝贝女儿来向我母亲提亲的。她的理论则比一扇老门板还厚重,概其要者有三。其一,“女大三,抱金砖”。虽然晶比我大了不到两岁。但也是好的。其二,我聪明,今后一定会出远门;晶本分,则正好留在家里。俩人一个在外面忙事业,一个在家里照顾老人和孩子,该有多好啊。其三,最要命的是,俩人这么小就发生了关系,如果不赶紧定亲,那是要受处分的。受了处分的人,成绩再好,也不可能有大学录取。她入情入理、思路清晰、逻辑缜密、措辞得当,每一句话都击中了我母亲的要害。两个母亲就决定办两桌酒席,小范围地请一请亲朋至友,就算是给我和晶定亲了。我父亲事后方知,大笑:“荒唐!荒唐!”
  我和晶定亲的消息,甚至比我在杂志上发表文章的消息还传得快。晶十七岁,我还不到十六岁;我怎么就那么不消停,刚出了点名,就制造了这么一件令人瞠目结舌的事情呢?杰和全校的同学都在背后说:“唉,农民就是农民。”
  校长也认为此事有损学校形象。便出面找两位母亲谈话。晶的母亲依然用老门板一样厚实的身体对着校长,说:
  “我们只是按老家的风俗办了两桌酒席,错了吗?”
  校长便无语。
  我的好兄弟杰也无可奈何,他对我说:
  “兄弟,哥们儿帮不了你了,这是你的命,你好自为之吧。”
  但他又暗示我,可以用缓兵之计,只要考上大学。便可一走了之了。人一走,晶她妈的身体再像老门板,脾气再像孙二娘,也没有办法。
  我欲哭无泪,我是这所学校有史以来,第一个在国家级刊物上发表文章的人。也是第一个刚上高中就搞了女人的人。还是第一个刚满十六岁就定了亲的人。我麻烦不断,也许一生都将如此,我只好再一次闷声读书了。校长同情我。他从未遇见过像我这样既优秀又乖戾的学生,我既像一条龙,也像一条怪异的虫。校长拜访了我的父亲。提出让我跳级考大学。父亲同意了,他已深知我前程凶险,这凶险只能放到遥远的未来中去消解。而未来不可知,我的命运当然也完全不可测,这也是我的老父亲,无论怎样博学、乖张和怪僻。都没有办法的。
  我就这样跳级考了大学。
  接到入学通知书时。父亲一整天都愁眉苦脸。他与我的恶劣关系影响了我填报志愿。我没有如他所愿上一所好大学。但他知道我急于离家出走。与晶定亲。则一定是我急于出走的原因。我彼时最害怕的便是那两桌定亲酒。那酒席仿佛随时都会毁掉我与远方的联系。而远方早已神秘降临,如一个微醉的哲人,已将未来的奇异景象密布在我的心里。
  临行前的头天夜晚。晶又约我去了后山,并在我把她压在身下的同一块草地上,坚定不移地把我压在了身下。这一回她是真正地激动起来了,但关键时刻,她停了下来,无比娇羞地对我说:
  “不给你。等你寒假回来。考了好成绩,再给你。”
  她掏出一个红包,里三层外三层地打开,将她在全省中学生运动会上获得的铅球比赛金质奖章塞给我,就羞涩地、无比快乐地跑下山去了。她这回的跑下山与上回的跑下山心情是多么的不同。她在心里不断地对我说:“我等你。等你回来。”我走后,她还要再读一年高中。她可是零陵唯一一个有了未婚夫的高中生,她的人生比任何一个女同学都更清晰,更明了,也更坚定。
  我在晶跑下山去之后。就一直痴痴呆呆地望着夜空中的星星,心里既空虚又惆怅。但我知道这样一个事实——明天我就要上路了。若干年以后,我还知道,人的一生,只要一上路,很多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的。
  
  7 在路上
  
  我就这样上了路。那个年代,只要考上大学。便成了“天之骄子”。单一的价值观,全社会都在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我呢。则不仅学好了数理化,还在刊物上发表过文章。群众因此议论,像我这样的人,将不仅可以走遍天下。还一定会前程远大的。群众又议论王家的祖坟如何如何,不然,怎么会上一代都是大学生,这一代又出了我这样一个人物呢?所以。我动身那天,所有的亲戚朋友便都到火车站去送行。晶在人群中面色潮红,她的眼睛紧盯着我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那是怎样一双泪水迷蒙却顽强坚定的眼睛啊!我赶紧躲开了,转过头去,却看见校长、杰和一大帮同学。校长依然是语重心长的样子,不过特意穿了件西装,以示送行的隆重。
  “兄弟。等你回来,我儿子长大了还要参观王子庙呢。”杰则一身运动装,嘻嘻哈哈地搂住我大声说话。
  他称我为“兄弟”。是因为有一次学校组织看电影,电影中有两匹白马,纵横奔驰后,在草地上休息,彼此的头蹭来蹭去,十分地亲热。杰便说:“瞧,人家俩兄弟关系多好!”全班同学便哄堂大笑。此后,杰和我便互称兄弟,久了也就成了习惯。
  王子庙则是杰对我的打趣。
  有一次,班上组织活动,讨论到未来人生的理想。我很郑重地发言,说将来一定要让后人在柳子庙旁边盖一座王子庙。柳子庙是零陵最有名的一处文物。是后人为纪念唐代散文家柳宗元修建的。正好与我的母校比邻。我口出狂言。说将来要让后人在柳子庙旁边盖一座王子庙,足见了我的抱负。但杰此时旧事重提,却不只是打趣。应该说也有鼓励和祝愿之意的。
  “是呀。我们都等着你荣归故里呢。”
  “王子庙不好,不如叫王君庙吧。”
  “对,对,叫王君庙好。”同学们附和着。说笑间,对我的未来也都抱了真诚的期许。
  “考分那么高,可惜志愿填错了。以后考研究生吧,考北大的。”
  校长仍在为我惋惜,似乎比我还不甘心。我忙说:“没事,没事。”转过头,却看见父亲,在一旁很忧郁地站着。
  自从我接到录取通知书,父亲便现出了一种老态。他对我跳级考大学。最终又被一所不入流的学校给录取了。有着很复杂的心情。三年来我们几乎都无话可说。一个“老光棍”在墙这边自由自在地胡思乱想。另一个“小光棍”则在墙那边自由自在地胡思乱想。“老光棍”不羁,“小光棍”更不羁;“老光棍”在胡思乱想中不断地荒诞化和戏剧化。“小光棍”则在墙这边不断地蔑视老光棍的荒诞化和戏剧化。俩人隔墙而立。每天似乎都在猜测对方,并在彼此的猜测中暗中较量。但事实上,我们彼此对对方都太熟悉了,根本不用说话,便对对方的心思了若指掌。现在,我要走了,他突然空茫起来。我整理行装,订火车票,与同学和朋友逐一告别,他便急切着有话说,但他最终还是没有说话。我们之间的那堵墙似乎永远也拆除不了了。他好几次都走到了墙那边去,有几次吃晚饭,他甚至还给我夹了菜。但我无语,他便也无语。我的行期一天一天地逼近,他便无可奈何地一天一天衰老了下去。他对我的全部情感便只在这无奈与衰老之中了。直至到了火车站,他仍然只是站在一旁,很孤单地看着我在人群中和别人说话。此时,我看着他,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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