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折腾

作者:戴定南



竟回到了大界中学来教书。而且,还成了我的班主任老师。
  秀回来的消息,从县上一直传到乡里,各种猜测都有。大界的群众是这样议论的:秀毕业时做体检,被查出有了身孕,差点被开除,还是省上一位领导讲了话,才保留了学籍。虽然勉强毕了业,工作却不好安排。按理,她该回县祁剧团呀,可祁剧团坚决不要。也只好回大界中学教书。我对于秀的回来,充满了莫名的期盼。我十三岁,秀二十一岁。我看过秀的照片,颈子长长的秀,头发长及脚踝。我在纤那里还见过一本画报,也登了秀的长发,像瀑布一样从头上流下来,流过雪白的颈子和肩膀,也流过了碧绿的草地。秀的长发搅乱了许多人的梦。秀雪白的颈子也搅动了许多人的心。秀就这样回来了,披着长长的头发,也拖着长长的尾巴回来了。尾巴上写了一行字:在校期间,生活作风有问题。
  大界中学奇怪极了,孤立无援地坐落在一座荒山上,距最近的村子也有五六里路,不仅寸草不长,连坟也没有一座,喝水则要到五六里地以外的村里去挑。自从建了学校,又正赶上时兴“半工半读”、“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学校便开始在荒山上修梯田种树。那样一种改天换地的决心当然是徒劳的,树是年年种。年年死。秀到了大界中学。很反对“半工半读”。所以,劳动课总是不积极。挑起水来像是跳舞,扭屁股扭腰的,与如火如荼的革命形势完全不符。秀在不知不觉中,不仅让自己犯了生活错误,也让自己成了有资产阶级思想的人。本来,秀的一家名声就不好,秀又是带了“作风不好”的尾巴回来的;现在,秀又反对“半工半读”,抵制劳动,抵制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教育路线,性质应该说已经变了。已经不仅是“作风不好”的问题了。所以。学校就将秀的情况反映到公社,公社又反映到县里。校领导就专门就此开了会,会议决定秀必须剪短她的长发。但是,长发是秀的命,也是秀对母亲的美的理解与传承。秀当然不愿剪掉。学校就用老办法,先是开小会,接着是开大会,再接着就是开批斗会来对付秀。老办法遇到新情况也很有效,秀很快就崩溃了。但崩溃了,秀还是不剪头发。学校就有了更阴损的招。这招说来也很简单,那就是在各种场合画长头发的秀的画像,教室里画,黑板上画,墙上画,厕所里也画。大家对面漂亮的、有作风问题的秀的画像感兴趣极了,所以,不仅老师画,学生也画。秀的宿舍经常有人扔进一团纸来,打开一看。便是长头发的秀的画像。不仅画了长发。还画了乳房和阴毛。厕所里秀的画像则画了又涂,涂了又画。不仅画了阴毛,还画了各种男性器官在旁边……有些画则还配了诗。将大界的男人夜里对秀的各种想象表达得淋漓尽致。秀完全被弄成了一个婊子,任何人都可以通过一幅画去嫖她。而且,还嫖得十分地扬眉吐气、酣畅淋漓。秀回到大界。心情本来就不好。她读大学时。有多少人将她视若天仙。她的照片被登在画报上,她被多少领导接见和鼓励过。但她一分到大界,那些追求者就没了踪影;现在,无论走在哪里,又总有人指指点点。她的名誉正在一点一点地丧失,名声呢,则一天比一天地变坏了。刚回来的时候,还有同学写信来。甚至还有两个小伙子从长沙来看过她。她还抱有幻想,心里在比较,准备选定其中的一个做自己的如意郎君。但是,最近一段时间,连最爱她的那个小伙子也不来信了。与此同时,她“作风不好”的名声就越来越响、越来越真切了。不仅过去的崇拜者和追求者们没了,新的追求者也再不能产生。媒婆或介绍人也不敢登门。秀完全彻底地成了没人敢要的贱货。大家的逻辑既简单又鲜明——为什么秀的一家尽出干部、而且是女干部呢?因为秀的一家出乱搞的美人。既然秀的母亲、姐姐们乱搞,秀当然也不可能是好货。再者说,如果秀不乱搞,是好货,她又怎么可能从省城回到大界来呢?她的男朋友又怎么可能不要她呢?大界中学又怎么可能到处都是她的画像呢?而且是光屁股、有阴毛和乳房的画像?(人家怎么就不画我呢?)既然秀不是好货,是烂货,谁又会要呢?所以。大界的男人们会说:不要。自给我也不要!说这话虽然很有些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酸的味道,但有前面如此强大的逻辑做支撑,倒也底气十足。可怜一生下来就受宠的秀,见过大世面的秀,上过画报被省市领导接见过和鼓励过的秀,回到大界,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就从凤凰变成了鸡。她的长发彻底乱了。开始一绺一绺地往下掉,她离开了学校,住进了我母亲工作的卫生院。后来,经她大姐介绍,嫁给了青海的一个有肺心病的媒矿工人。她婚前的体检是我母亲做的,结果表明:秀二十一岁,婚前未发生性行为。人们对这份体检抱有十分复杂的心理。秀的画像有许多被偷偷擦去了,但有几幅却还保留着。人们似乎要留下些什么作为纪念——颈子长长的秀,头发长及脚踝的形象是美丽的和永恒的。
  
  5 最早的情欲
  
  我最早的情欲来自于文表嫂肥硕的乳房。后来读书,看到许多学者发表有关乳房的观点,甚至还有若干乳房学的专著,洋洋洒洒,晦涩艰深,心里便想:这些呆子,写几十万字的书,又哪有我对文表嫂的乳房那样鲜活的感受?文表嫂,让我第一次冲动、颤抖、想犯罪、想哭、想跳到河里去的文表嫂,让我翻开了情欲那令人炫目的扉页。那扉页上只写着一个词:女人。谁承想,我自此便开始读一本最神秘、最美妙、最痛苦、也最无解的书了。
  宁远人对于情欲有着十分鲜明、有趣而又相互矛盾的观点。对于偷奸,他们有各种惩处的手段。前面说到的剁手指。只是其中较为平常的一种,专用于情节较轻的行为。偷奸若被现场抓住,偷奸者自行剁掉两根手指,也不过给犯错之人做了一个标志。在宁远。右手是“三指手”为小偷,左手是“三指手”则为大偷。大偷即偷人,今后做人就难了。这样的标志也有警示作用,即良家妇女,若看见左手是“三指手”的,便当警惕了。解放前,包括解放初期,针对不守妇道的女子,“沉塘”则是最常使用的惩处手段之一。但另一方面,宁远人从来都不是禁欲主义者,即便在“文革”中也是如此。宁远的山歌民谣大多含有优美的情色内容,其中一些还会有露骨的性爱描写。宁远的女人吵架颇有趣味。通常会如唱歌一般抖出对方的性细节来。且一定会边吵边做出某些动作。
  在宁远,与情欲相关的最美妙动人的事是洗澡。宁远缺水。好些地方便将洗澡当做隆重的礼仪。遇见熟人打招呼时不说:吃饭了吗?而说:洗澡了吗?可见洗澡之重要。九嶷山下的瑶族与汉族,一到冬天。便将洗澡当做高规格的待客之道。正如董校长用腌肉招待贵客,他们则用洗澡招待嘉宾。他们真诚留客时便说:洗澡吧,留下洗澡。“留下洗澡”意味着留下来吃饭、洗澡、唱歌;意味着你已经被当做最尊贵的客人。洗澡则美妙至极。澡堂是简洁的,通常是木板搭成的一间小屋,与灶膛和猪圈相连;但地板极有特色,由一根根小杉木拼成,方便洗澡水从杉木间渗入下水道,再流入猪圈,与猪圈中的尿、粪相沤,便成为极好的农家肥。澡堂里皆有一只大大的澡盆,与灶膛相隔了一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