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折腾

作者:戴定南



“爸爸。你这次回湖南,一定要多陪爷爷。哪怕他认不出你来了,哪怕他说不出话,你也要陪在他身边。你坐在他身边,凝视他,他一定会明白你的心思。只要你凝视他,吻他的额头,你们父子四十年的心结就会解开。你就会幸福起来。爸爸,为了你自己,也为了我,你一定要这样做……”
  我的乖女,我的先知,一切都在你的预言之中。并且完全应验了。我久久地亲吻着你爷爷的额头,我看见两行眼泪,从他的眼中流出……
  
  4 外婆家的亲人们
  
  宁远县城东五里地,有一个名叫唐家山的村子,三面都是稻田,一面则是直通县城的石子路。外婆家就在唐家山。外婆曾嫁过一次人。丈夫早逝了,才改嫁到唐家山的。对于外公。我没有任何印象,母亲也从未谈过他。外婆生了四个孩子后。又守了寡。那时。大舅才十岁。小姨才三个月。外婆自己犁田、种菜、养猪、骂娘,含辛茹苦,拉扯大了四个孩子。二舅和小姨甚至还读完了小学。我刚满一岁。就到了唐家山,和三个表哥、四个表姐、一个表妹一起长到了十二岁,之后便随母亲去了一个僻远的小镇。再之后又去了城里。我从农村人变成了城里人,大家都认为我很不一般。
  宁远,古称苍梧,出产美丽的风景、精致恢弘的文庙及意蕴深远的神话。宁远县城北二十里的九嶷山,是舜帝驾崩的地方。最早的舜帝庙建于夏代,此后,历朝历代的皇帝都会派使臣来九嶷山修庙祭奠。舜帝是中华民族的道德始祖,南巡时死在了九嶷山。传说,舜帝死后化做了一座山,他的大臣和随从一个个自刎,也化做了一座座山。舜帝的两个妃子,娥皇和女英。听到丈夫的死讯,便万里寻夫。她们到了九嶷山,见一座座山都山形仿佛,分不出究竟哪一座才是丈夫化成的,心里十分悲恸。娥皇和女英边走边哭,泪水洒在路边的竹子上,竹子便成了斑竹。九嶷山的嶷本是疑问的疑,九疑即很多疑问。斑竹、娥皇和女英、舜帝,以及有很多疑问的山。构成了中国最美丽、最悲壮、也最令人神往的爱情与神话。但中国人对这爱情与神话知之甚少。一些人从毛主席的诗“九嶷山下白云飞”。知道有个九嶷山。却很少有人能体会“帝子乘风下翠微。斑竹一枝干滴泪”的意境。我也是上了大学后,才对舜帝和九嶷山有了些许了解的。我一直想知道,舜帝为什么要到那么僻远的地方去?他带了多少人?用什么方法去的?后来我知道了。舜帝是为了教化民众才南巡的。我对舜帝充满崇敬之情,他是中华民族的道德始祖;他死了好几千年了,我就出生在他驾崩的九嶷山下。但我对宁远的回忆与舜帝及道德无关。我对唐家山与九嶷山的叙述,只涉及到三个主题:饥饿,械斗。观念杀人。这三个主题贯穿了很多中国人的童年。我给下面的故事取名为外婆家的亲人们,无外乎是想说,我那野蛮而血腥的童年同样也是温馨的。
  
  饥饿或馋
  被中国人称做苦日子的三年自然灾害,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出生的中国人命运的起点。据资料记载,这三年中国饿死了三千万人,超过了八年抗战的死亡人数。我一位朋友的小孩有次曾放出狂言,说即便他当国家主席,中国也不会饿死那么多人。我没法设想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当国家主席中国会怎样,我更没法理解那三年竟会饿死三千万人(平均一天饿死三百人,那是怎样的死亡的加速度?)。我庆幸自己生于一九六四年,苦日子刚过,我就到了世上。我吃奶、红薯藤、南瓜和不多的米饭长大,这与我姐姐吃观音土和树叶长大不同。我的一位女友,是一九六八年生人,曾给我描述过她优越的童年生活:“我是喝牛奶长大的!”她骄傲地说。我则到了十六岁才第一次见到火车,初中二年级才知道世界上有啤酒和冰淇淋。但我对饥饿的体验不是亲身的,我的与饥饿相关的知识和感受大多来自外婆和母亲的口述。比如,我的姨奶奶和舅妈就是饿死的,我母亲的身上经常一按就是一个坑。小时候听得最多的故事是饿死人的故事。唐家山有一个专埋死人的地方,叫九狮岭。以埋打死的和饿死的人为最多。重庆沙坪坝有一块墓地,埋的都是武斗中死去的红卫兵,其中一个墓最大。埋了十六个人;南京有纪念抗日战争死难同胞的纪念碑:唐山有纪念一九七六年地震时死难同胞的纪念碑。还有各地的烈士陵园。是用来纪念、凭吊先烈的。也常用来进行爱国主义教育。我常想,如果研究一下各种死亡,就会发现:战死的人可以当英雄,地震死的可以叫遇难,武斗死的可以叫活该,病死的可以让人哭,叫不幸病逝。饿死呢,可真不好说了,总不能叫遇难或不幸饿死吧。如果一个人饿死了。我们说他懒,活该,三千万人饿死呢?瑞典的奈丽·萨克斯以写死亡及犹太人在集中营中的苦难而出名,还得了诺贝尔奖。如果她活着。我很想请教她,三千万人饿死该怎样写?在我看来。饿死是所有死亡中最无力的。饿死可以叫做冤死,或者叫无法说清楚的死。但饿死的人会说一句心里话。叫:我不想死呀!如果三千万饿死的人都说:我不想死呀!我们该怎么办?我们能继续安心地活着吗?所以,我常想,得赶紧给饿死的人找个说法。也修个纪念碑什么的。但这想法我一直不敢正式提出来。我如果提了,别人一定认为我是吃饱了撑的。一个吃饱了饭的人,去操心饿死的人,还真有点不合时宜。好在历史有一种强大的能力,就是能把它认为不宜于记住的事删除掉。但我心里依然想。如果真有人为饿死的三千万人立碑,我一定会对这人给予莫大的尊重。因为没有亲身体验过所谓的饥饿,所以我要说的与其说是饥饿,不如说是馋。但馋也可以称做是比饥饿稍高级一点的形式。我举一个例子来说馋。有一次,小朋友们在一起讨论:毛主席每天都吃什么?大家举了很多例子。最后我说:毛主席肯定每天都吃炒豆子!我这样想并这样说了,是因为我自己最想吃炒豆子。
  馋是对饥饿的延展,是吃了却没有吃饱时,胃、心理或精神的一种反应。如果饥饿是有罪的,馋则近于羞愧与无耻。关于馋(或者饥饿的另一种稍高级一点的形式),我的另外两个例子是这样的。小时候我最想吃的东西是鸡,但吃鸡是太不易了。鸡要用来下蛋,蛋要卖了买盐、课本、衣服,鸡是一家人最重要的生产资料,非到过年才会杀。怎么办呢?我想出了好办法。我偷偷地将鸡抓起来,藏在衣服里,手扶拖拉机开过来时便将鸡飞快地扔过去。鸡死了,只好吃掉。我靠制造车祸来吃鸡。没有一次不成功的。但这方法太阴毒,也太冒险,我一年也只干一两次。为了吃鸡,冒这么大的险,心地又如此阴毒。可见馋与饥饿一样难以抗拒。除了馋鸡,还有馋鸡蛋。小时候,外婆宠我。每年过生日,她都会把我一早叫醒,塞给我两个红鸡蛋,蛋是用红纸染的色。我拿了鸡蛋,便又蹦又跳地去上学。这一天我的地位完全与众不同。上学的路上,我每见一个同学便让他看一眼红鸡蛋,看馋了,则允许他剥一点皮,用舌头小心地舔一舔。上学和放学的路上,一只鸡蛋被十几个同学看过并舔过了,依然没有吃一小口。直到晚上睡觉时,才在半醒半梦中将鸡蛋一口吞下去。我大约是唐家山唯一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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