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折腾

作者:戴定南



自己说:“忍他,忍他。”不久,我便喜欢上了他的一位同事,偷偷地给这位叔叔写了封信。历数父亲的恶行,请求他接受我做儿子。我要换一个父亲。信写好了,却一直不敢给出去。我知道这是一种孽行,便偷偷将信藏在了床板下。没承想。信却被父亲看见了。我等待着他的拳头。心想:来吧。但父亲并没有打我,甚至没说一句气话。但他冷冷地告诉我:“人一生有许多事不由自己选择,比如父亲,就不由自己选择。”这句话冒着寒气,扎进了我的心脏。我满头大汗——我造父亲的反若干年,现在想来,我反他什么呢?我的父亲是一个恶人吗?或者说,他用了自己的恶行来压迫过我吗?应该说。没有,真的没有。我如此痛苦,如此吃力。到底要反父亲什么呢?其实,反的只是他太不像父亲。如果天地轮回,我们能重新来过,父亲像摸牌一样摸着了我,这回却是他喜欢的一张牌。我的命运又会怎样呢?
  一九七五年十一月,我就要满十岁了。正在上小学四年级。我的学校以前是一座破庙,我们在这座破庙里高声朗读着毛主席语录。一个秋霜深锁的早晨。老师把我带到了学校的礼堂——这本是和尚念经的地方。风飕飕地从门缝吹进来。门和窗哐当直响,又大又空的礼堂让人毛骨悚然。我看见一缕寒冷的晨曦,斜照在一个中年男人身上。这男人高大、秃顶,穿着皱巴巴的黑呢子大衣,低着头,面色十分阴郁。男人见着我。便问:“你姓王?”我紧缩在老师身后,不敢抬眼迎视他。老师说:“别怕,这人是找你的。”老师走了,我的恐惧无处可藏。
  “你姓王?”他又问。
  “是。”我声如蚊音。
  他大约没有听清,再一次问道:“你姓王?”
  我惊恐地连连点头道:“是!我是!”
  男人似乎确信了我说的话。迅速有力地往我怀里塞了一包东西——“给你的!”就转身走了。我见他消失,愈加恐惧。
  上课铃响了,我回过神,跑回教室。课是没法听了,我怀揣着他的东西。做贼似的将东西塞进了书包。老师依然在讲课。课文大约是白卷英雄张铁生的故事,但我一句也没听进去。我呆若木鸡。边装模作样地听课,边想着那包东西。一放学,我就逃也似的跑出教室,往外婆家狂奔而去。但恐惧像一个影子。一路跟着我;我到了村头,却不敢回家,一头钻进路边的甘蔗林迫不及待地打开包。我立刻闻到了一股刺鼻的香味,我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四周,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多年过去后我才知道,那包让我如此恐慌、紧张、又忍不住狼吞虎咽的东西,叫做桃酥。我一生爱吃桃酥,之后却再没吃过。世上再也没有任何一样食品带给我如此强烈的冲击。并长期摄取了我的记忆。
  天黑下来,我走出甘蔗林,如获重生地、幸福地回到了家里。
  “见着你爸了?他到学校找你去了。”外婆见了我便说。
  我呆呆地站在堂屋里——
  “那个忧郁的人、给我桃酥的人就是我的父亲?”我脑子里闪过早晨的情景。我在快满十岁的时候认识了我的父亲。
  父亲如此神秘地来,又倏然地消失了。大约又过了一年,快过年了,他又换了容貌似的出现在外婆家。这一次他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走了十几里山路。我们一块儿到爷爷家过年。我见到了我的姐姐和几个从外地回来的叔叔。我们过年啦!多年以后。我和姐姐经常回忆那个幸福的年三十,姐姐说,我们王家从没有像那年那样团聚过。
  父亲给我的深刻印象。除我们的第一次见面,除我们在一起过过的一个“快乐年”,更多的则来自母亲。自我记事起,母亲永远在抱怨父亲。她常以泪洗面,对我讲述父亲的自私、冷漠与无情。我深知母亲受伤之重,我每次都捏紧拳头。发誓要替母亲讨个公道。父亲对母亲有一种源自骨髓的漠视。他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喜欢济慈和拜伦,英俊而有才情;而母亲却是文盲,靠解放后上识字班才学会了读报,喜欢平凡的物事,丑陋,没见过世面,却极有原则和主见。正如我的爷爷和奶奶有如此巨大的反差。我的父母也是完全不搭界的两种人。但爷爷和奶奶有着共同的价值观,长年厮守在一起,共同经历和面对了各种苦难,共同抚养了六个孩子,送他们上大学,让一家人凝聚在一起。走过了漫长的一生。我的父母呢,长期分居两地,各自面对自己的命运,对于这世界有着完全不同的想法。除了在爷爷家过过一个热闹的春节,我不记得我们一家是否还在一起过过年。从根本上讲我的父母从未成过家。我从未有过一个完整的家庭。我是一个野孩子。按自己的意志长到了十六岁。之后就逃也似的离开了家。我去外地读大学啦。
  父亲,让我无话可说又不得不面对的父亲,仿佛一生都在与我作对。我甚至怀疑他生我时便早有预谋。他太需要一个对手。把我当成对手于他是最方便和最安全的。我成绩好,他说我小人得志;成绩差,他说我不思进取。他赞成我早恋,却指责我“早晚会成为一个坏人”。我按他的规定读书,他说我没个性;按自己的喜好读书,他又指责我肤浅。我在单位上班。他说我没出息;下海经商,他又认为我每赚的一分钱都有铜臭气。他用毛笔给我写信。抄给我他读书时写下的眉批。他批评所有的名人,抨击各种时政,他“不屑”、“愤世”,谁有权、有名、有地位他就藐视谁。他是一个跨世纪的“老愤青”。他在文化大革命的浓云密布下偷听美国之音,从不间断地练习长跑;他是篮球队英俊的中锋,有才情的“老右派”……
  现在,他再也不能默念他热爱了一生的济慈的诗了,他瘫在床上,两眼空空地等死。我知道,他奄奄一息,就是为了见我最后一面。但我下不了决心回去看他,我想把这篇文字写完,并通过这篇文字彻底清算我们的父子关系,以确保见他时能够心若止水。但我知道,这关系我永世也清算不了。十年前,一位算命先生盯着我,小心地、杀人似的说:“你的命运,须得你父亲过世后才能好转。”我盼着自己有好运气,我无数次想象过父亲的死亡。这想象带给我快慰。也带给我孤寂和恐惧。我或许确是唯一能当他对手的人。我想说:“父亲,你歇着吧。”但这句话无异于要他的命。萨特说:“世上没有好的父子关系。”我幸灾乐祸,如释重负。我与父亲怪异的关系并不是一个例外。我渴望父亲对我有一种真正的舐犊之情,仿佛《狮子王》中的狮子。爱、荣誉和尊严,已经足够了,甚至除爱以外,我别无他求。但我对父亲的怨恨与疏离是如此之深。我曾写过若干篇小文和短诗来表达这种怨恨与疏离。这些十年前写的短文,现在读来完全像是祭文。我仿佛一直都在祭奠我的父亲。我提前为他选好了墓地,做好了寿衣。我冥想他的死亡。他一定会很洒脱、很刚强、也很迷乱地离开我们。他可以在天国继续读他喜欢的济慈与拜伦,可以不厌其烦地重新排演莎士比亚的戏剧。如果他想我,我也可以去天上和他探讨人间应有的父子关系。在中国,父与子都承担了太多的责任和道义。所谓“父父子子,君君臣臣”,硬是把原本很单纯的亲情拽到既复杂又沉重的社会纲常中去了。如果真有天国,我愿意在天国中说:“爸爸。我爱你。”
  临回湖南前。女儿把我叫进她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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