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折腾

作者:戴定南



命地呼吸。一股强大的热流在体内湿乎乎地窜动。成像雪亮的钢刀一样猛然插进了她的身体。他们几乎同时大叫了一声。并在刹那间同时掉进了无底的“鬼屋”。他们在那漆黑的无底的世界里分不清死活。又完全像是死过了一次。但他们还是醒来了。看见光。看见成的新房。火红的被子像是焚烧过一次,他们闻到烧焦的糊味,竟没有丝毫的害怕。艳睁开眼。爬起身,无比怜爱地看着成一身的汗水,重新拿起一条毛巾。成的身体仍在起伏,他享受着艳的抚摸与擦拭。露出了雪白的牙齿。他又一次将艳拉到了自己的身上,这回不是猛烈地。而是轻柔地,像盖被子一样地让艳盖住了自己的身体。艳回报了更大的温暖与轻柔。他们这回是舒缓地、细腻地爱着,像一对相爱多年的情侣,彼此已十分熟悉。艳享受着传授的、也享受着被吮吸的快乐。她完全意识不到灾难已经粉墨登场。就在一秒钟,致命的一秒钟,民兵排长推开了门:“哥——”他的声音仅发出了一半,空气与呼吸就完全凝固了。他看见自己的母亲和刚出五服的哥哥,赤裸着身体抱在一起。而母亲从未像这样容光焕发过。他愣了一小会儿,惊叫着。飞也似的跑了出去。不出十分钟(成和艳仿佛还在梦里),民兵排长就再次破门而入,同时冲进来的还有他的弟弟、父亲和好几个精壮汉子。成和艳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打得血肉模糊了。
  “畜生啦!”成的母亲——邓舅母。妹妹——莲。也冲了进来。两个罪人被赤身绑在了堂屋里。像两个被打裂了的肉球蜷缩在地上。半小时之后,堂屋便挤满了人。
  “孽畜呀,她可是你刚出五服的婶婶呀。连婶婶你都搞,你终究还是人吗?”
  俩人便又挨了一顿打。众人边打边骂,将多年的妒忌与不平都倾泻在拳头和口水里。成和艳皮开肉绽了,仅民兵排长的两板砖就差点要了他们的命。
  “不要打了,再打人就没了。”一位老者说。
  “老子打死他也不解恨!”艳的小儿子又冲上去。
  “打死他有屁用,你妈还不是给搞了?要紧的是怎么了结。”老者拉住艳的小儿子。
  怎么了结?按宁远的规矩。搞人家的老婆被现场抓住,自己拿刀剁掉两个手指头,以后让人看见你“三指手”,知道你干过坏事,让你抬不起头来。也就算了事。但民兵排长和他兄弟不干,大家也觉得成搞自己的婶婶与搞一般的女人性质不同。
  “我要阉了他!”民兵排长说着。就要上前动手。邓舅母一听,猛地从地上蹿起来,一把抱住民兵排长的腿:“成可是独子呀,他已经伤天害理了,你不能再伤天害理呀!”
  大家也觉得阉了未免太过,便拦住了民兵排长。剁手指这边不接受,阉了那边又不干。成和艳昏迷着,再次掉进黑压压的“鬼屋”中,等待着判决。
  “他搞了我妈,我也不要他剁手指,我就搞他妹,一报还一报,大家扯平。”艳的二儿子突然叫道。
  这小子刚满十八岁,说话竟如此荒谬,大家不禁愕然。空气像裹尸布一样突然绷紧,大家都不说话,虽然心里觉得好笑,却也拿不出更有分量的话来反驳。莲转身想跑,但已被民兵排长拿住,动弹不得。成和艳继续昏迷着,没有人想到送他们去医院。判决未果,他们得等待判决。
  “对,一报还一报,大家扯平。”民兵排长呼应着弟弟,也荒谬地叫道。
  大家继续沉默。
  “你们两个老的怎么说?”老者轻声征求邓舅母和中医大夫的意见。
  “全都是孽畜!”中医大夫骂道,对两个儿子的荒唐提议也很愤慨。
  “不行!”邓舅母断然否决,“莲妹子刚定了亲。你要她怎么嫁人?”
  “大不了报官。成又不是强奸!”
  “报官?公安局都没了,到哪里报去?再说,现在这么乱,就算报了官,是不是强奸,由得了你定?一旦定成强奸,不枪毙也得判十年八年。”老者劝道。
  “保儿子吧。儿子总归是儿子啊。”
  “天哪。做的什么孽啊!”邓舅母扑在成身上,呼天抢地地哭着。
  民兵排长便用抹布塞住了莲的嘴。两兄弟将莲架进里屋。莲的两条腿在空中无助地蹬着。没有任何一个人帮莲说话,两兄弟的提议显然已成为判决。这判决荒谬绝伦。但符合宁远人的逻辑。他们精于算计,喜欢用简洁的方法解决棘手的问题,他们天生具有控制事情、不让事情搞复杂的本领。我十一岁,似懂非懂,挤在人群中看热闹。我看见莲像死鱼一样在一潭死水里翻了白。她将再也不是我的明星,再过一小会儿她就会成为一个烂货了。
  但在最关键的时候。老天还真显了灵——我的大舅得到消息,赶了过来。以大队革委会主任的身份,制止了民兵排长的兽行。莲的处女之身还没有破。众人在大队革委会主任的威仪下散了,邓舅母扶起昏迷的莲。给我大舅磕了头:感谢党,感谢组织……
  关于成、艳、莲,以及邓舅母的故事,我不想再讲下去了。他们的结局是这样的——莲的未婚夫第二天就带人包围了唐家山,民兵排长闻风逃掉了,他的弟弟却被打断了腿;艳当天晚上失了踪。此后再没人知道她的消息。莲呢。不久便和她未婚夫结了婚。这位未婚夫很长一段时间都得到人们的传颂。成继续苟活着……邓舅母不久便去世了。
  唐家山的人很快又各忙各的,他们有的是有趣的事情,他们不再提成和艳的事。但前些年我回唐家山去,成竟成了村里的首富,他靠种桃子和葡萄发了财;民兵排长呢,竟成了他罐头厂的副厂长。我也见到了莲。她已经生了三个孩子了,大女儿像她年轻时一样出众,已经是湖南大学艺术系的一名学生。物是人非。当年的事情仿佛从未发生过。他们疗伤的本领,就像当年被镰刀割破了手。在伤口上撒点土,没过两天就好了。可惜我没见到大舅,他去了表妹在深圳办的养鸡场。我想念我的大舅。他是一个寡言的人,但心中自有乾坤。他保护过我的爷爷,也保护过莲、文表嫂和其他群众。他的想法很简单——不管怎样,人都得活着。我拨通表妹的电话,请她叫大舅讲话。大舅问了母亲和我的近况,就说:你小时候爱吃鸡,什么时候到深圳来,舅舅杀鸡给你吃……
  多年以后。我的一位女友发现了我天性好斗的一面;我给她讲成和莲的故事,也给她讲其他的武斗和械斗。我的女友嗤之以鼻。她认为我、成、莲及那位勇敢的民兵排长,都不过是文化大革命的恶果。我分辩道:这些故事与“文革”无关。它们在中国的任何一个朝代都发生过。这些力量原本就广泛存在,所以才有白莲教、义和团、陈胜吴广洪秀全。民间的或者江湖的力量。是中国文化最重要的因素之一,也是最鲜活、最具有创造性和破坏性的因素之一。我的女友在美国长大,通过书本和杂志认识中国。我们没法深谈下去。
  
  观念杀人
  我在这里叙述的三个主题,以观念杀人最为严重。饥饿与械斗侧重于肉体,观念杀人则直指心灵。其形式多样。诸如捧杀、打杀、组织谈话、报章宣传、谣言、习俗、背后议论等。我最早接触的观念杀人是各种鬼的故事。那时候的唐家山既没有书报杂志,也没有广播电视,我的早期教育几乎都来自外婆的鬼故事。
  鬼是七分人三分神。是人未实现的愿望、没说出的冤屈与苦难。借了神力出现在我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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