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折腾
作者:戴定南
“畜生啦!”成的母亲——邓舅母。妹妹——莲。也冲了进来。两个罪人被赤身绑在了堂屋里。像两个被打裂了的肉球蜷缩在地上。半小时之后,堂屋便挤满了人。
“孽畜呀,她可是你刚出五服的婶婶呀。连婶婶你都搞,你终究还是人吗?”
俩人便又挨了一顿打。众人边打边骂,将多年的妒忌与不平都倾泻在拳头和口水里。成和艳皮开肉绽了,仅民兵排长的两板砖就差点要了他们的命。
“不要打了,再打人就没了。”一位老者说。
“老子打死他也不解恨!”艳的小儿子又冲上去。
“打死他有屁用,你妈还不是给搞了?要紧的是怎么了结。”老者拉住艳的小儿子。
怎么了结?按宁远的规矩。搞人家的老婆被现场抓住,自己拿刀剁掉两个手指头,以后让人看见你“三指手”,知道你干过坏事,让你抬不起头来。也就算了事。但民兵排长和他兄弟不干,大家也觉得成搞自己的婶婶与搞一般的女人性质不同。
“我要阉了他!”民兵排长说着。就要上前动手。邓舅母一听,猛地从地上蹿起来,一把抱住民兵排长的腿:“成可是独子呀,他已经伤天害理了,你不能再伤天害理呀!”
大家也觉得阉了未免太过,便拦住了民兵排长。剁手指这边不接受,阉了那边又不干。成和艳昏迷着,再次掉进黑压压的“鬼屋”中,等待着判决。
“他搞了我妈,我也不要他剁手指,我就搞他妹,一报还一报,大家扯平。”艳的二儿子突然叫道。
这小子刚满十八岁,说话竟如此荒谬,大家不禁愕然。空气像裹尸布一样突然绷紧,大家都不说话,虽然心里觉得好笑,却也拿不出更有分量的话来反驳。莲转身想跑,但已被民兵排长拿住,动弹不得。成和艳继续昏迷着,没有人想到送他们去医院。判决未果,他们得等待判决。
“对,一报还一报,大家扯平。”民兵排长呼应着弟弟,也荒谬地叫道。
大家继续沉默。
“你们两个老的怎么说?”老者轻声征求邓舅母和中医大夫的意见。
“全都是孽畜!”中医大夫骂道,对两个儿子的荒唐提议也很愤慨。
“不行!”邓舅母断然否决,“莲妹子刚定了亲。你要她怎么嫁人?”
“大不了报官。成又不是强奸!”
“报官?公安局都没了,到哪里报去?再说,现在这么乱,就算报了官,是不是强奸,由得了你定?一旦定成强奸,不枪毙也得判十年八年。”老者劝道。
“保儿子吧。儿子总归是儿子啊。”
“天哪。做的什么孽啊!”邓舅母扑在成身上,呼天抢地地哭着。
民兵排长便用抹布塞住了莲的嘴。两兄弟将莲架进里屋。莲的两条腿在空中无助地蹬着。没有任何一个人帮莲说话,两兄弟的提议显然已成为判决。这判决荒谬绝伦。但符合宁远人的逻辑。他们精于算计,喜欢用简洁的方法解决棘手的问题,他们天生具有控制事情、不让事情搞复杂的本领。我十一岁,似懂非懂,挤在人群中看热闹。我看见莲像死鱼一样在一潭死水里翻了白。她将再也不是我的明星,再过一小会儿她就会成为一个烂货了。
但在最关键的时候。老天还真显了灵——我的大舅得到消息,赶了过来。以大队革委会主任的身份,制止了民兵排长的兽行。莲的处女之身还没有破。众人在大队革委会主任的威仪下散了,邓舅母扶起昏迷的莲。给我大舅磕了头:感谢党,感谢组织……
关于成、艳、莲,以及邓舅母的故事,我不想再讲下去了。他们的结局是这样的——莲的未婚夫第二天就带人包围了唐家山,民兵排长闻风逃掉了,他的弟弟却被打断了腿;艳当天晚上失了踪。此后再没人知道她的消息。莲呢。不久便和她未婚夫结了婚。这位未婚夫很长一段时间都得到人们的传颂。成继续苟活着……邓舅母不久便去世了。
唐家山的人很快又各忙各的,他们有的是有趣的事情,他们不再提成和艳的事。但前些年我回唐家山去,成竟成了村里的首富,他靠种桃子和葡萄发了财;民兵排长呢,竟成了他罐头厂的副厂长。我也见到了莲。她已经生了三个孩子了,大女儿像她年轻时一样出众,已经是湖南大学艺术系的一名学生。物是人非。当年的事情仿佛从未发生过。他们疗伤的本领,就像当年被镰刀割破了手。在伤口上撒点土,没过两天就好了。可惜我没见到大舅,他去了表妹在深圳办的养鸡场。我想念我的大舅。他是一个寡言的人,但心中自有乾坤。他保护过我的爷爷,也保护过莲、文表嫂和其他群众。他的想法很简单——不管怎样,人都得活着。我拨通表妹的电话,请她叫大舅讲话。大舅问了母亲和我的近况,就说:你小时候爱吃鸡,什么时候到深圳来,舅舅杀鸡给你吃……
多年以后。我的一位女友发现了我天性好斗的一面;我给她讲成和莲的故事,也给她讲其他的武斗和械斗。我的女友嗤之以鼻。她认为我、成、莲及那位勇敢的民兵排长,都不过是文化大革命的恶果。我分辩道:这些故事与“文革”无关。它们在中国的任何一个朝代都发生过。这些力量原本就广泛存在,所以才有白莲教、义和团、陈胜吴广洪秀全。民间的或者江湖的力量。是中国文化最重要的因素之一,也是最鲜活、最具有创造性和破坏性的因素之一。我的女友在美国长大,通过书本和杂志认识中国。我们没法深谈下去。
观念杀人
我在这里叙述的三个主题,以观念杀人最为严重。饥饿与械斗侧重于肉体,观念杀人则直指心灵。其形式多样。诸如捧杀、打杀、组织谈话、报章宣传、谣言、习俗、背后议论等。我最早接触的观念杀人是各种鬼的故事。那时候的唐家山既没有书报杂志,也没有广播电视,我的早期教育几乎都来自外婆的鬼故事。
鬼是七分人三分神。是人未实现的愿望、没说出的冤屈与苦难。借了神力出现在我们的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