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折腾

作者:戴定南



即兴编到歌里去。但无论怎样编,歌却总要落在情色二字上去。这原本也是宁远山歌的特点。民的一首山歌是这样唱的:
  想你想你我想你,
  找个画家来画你。
  把你画在枕头上,
  日日夜夜想着你:
  恨你恨你我恨你,
  找个画家来画你,
  把你画在砧板上,
  千刀万剐剁死你:
  想你想你还想你,
  找个画家来画你,
  把你画在大腿上,
  卷起裤腿看见你。
  因为这样的山歌。民得到的封号便不是“山歌大王”而是“骚歌大王”了。除了唱骚歌。民也很会讲故事说笑话。讲的故事呢,大多也是骚故事。民会唱歌讲故事。便总能带给村里人欢乐。所以,村里的小伙子小媳妇是欢迎他的。一到冬天农闲时。民就成了中心人物。一到吃中饭,小伙子小媳妇就都端了饭碗,聚在民屋前的小坝子上。开开心心地听民讲一两个小时的笑话。并由这些个笑话引发若干趣闻和情事来。在我的印象里。冬天在民屋前的小坝子上吃中饭说笑话,几乎是唐家山唯一的新闻与娱乐时间。就像后来的成都人一到晚上七点,就要去茶馆听李伯清说书一样。民就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唐家山的李伯清。只不过他是一个鳏夫,形象总有些危险,所以,他在小伙子小媳妇那里是“明星人物”,在老太太和小女孩眼中却依然是一个“瘟神”。但是,有一回,大队开了批斗会,民被押到台上低头认罪,他屋前的小坝子便再也没人聚在一起说笑了。唐家山的新闻与娱乐时间停止了,一个冬天接一个冬天,人们都只能猫在自己家里过冬,过得真是没有一点味道。
  民是因为讲了一个据说既很下流又很恶毒的笑话被人告到大队革委会去的。革委会成员,尤其是妇女主任。认为民是借讲笑话恶毒攻击党、攻击党中央、攻击新中国广大的妇女同志,已经犯了现行反革命罪。治保主任和民兵连长同意妇女主任的观点,认为民平常聚众谈天,人气已远远超过大队革委会组织的会议。这种反常的现象,分明已经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早就应该引起警惕。我大舅最后发了言,他认为民不过是一个农民,大字不识一斗,除了宁远,连地区都没有去过,党中央在哪里。更是搞不清楚。连党中央在哪里都搞不清楚,又怎么去攻击?所以,民只能算是有严重的流氓思想。开个批斗会,定个“流氓思想罪”,以后“只准老老实实,不准乱说乱动”就算了。民就在批斗会上低了头认了罪。但他既戴上了“流氓思想罪”的帽子,当然不敢再说笑唱歌,唐家山说笑唱歌的历史也就停了好几年。
  老鳏夫民死了老婆后,猥琐了好几年;但他会唱山歌、讲故事,又热闹了几年;因为唱骚歌、讲骚故事,犯了“流氓思想罪”。又猥琐了好几年。他眼看着就要老了。但他老了。儿子却成长起来。民在儿子三岁时就死了老婆,他既当爹又当娘,一把屎一把尿地将儿子带大。白天,他带儿子上山放牛,教儿子唱山歌,给儿子讲故事;晚上则为儿子缝补丁做衣服。父子俩相依为命,舐犊情深。民的独子。我叫做文表哥的,在父亲的故事和山歌里长大,竟成了唐家山最灵性、最秀美的小伙子。顾长、肤白、唇红、一说话就脸红的文,上中学时,与成一样成了名人。不过,成是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的积极分子,文却是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积极分子。成有一个像阿庆嫂一样精明干练的妈。文却只有一个猥琐的、犯了“流氓思想罪”的爹。所以,成毕业没两年就参了军,文却只能回到村里当农民。文出名。不仅靠用快板书宣传毛泽东思想。更靠演样板戏。他演的少剑波神形兼备,剧照被很多女孩子偷偷收藏。在宁远,他是唯一可与秀媲美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积极分子。但秀十五岁进了县祁剧团,文十八岁却只能回村里当农民。这显然与民猥琐的形象及他家里从未住过工作组有关。唐家山的人都为文惋惜。文呢,却很平和,知道自己从小命苦。是不能与人争高低的。他平平静静地回到唐家山。本本分分地出工。村里人像怜惜一棵柳树及一道风景一样怜惜这孩子。文平平安安地当了两年农民,经人介绍,认识了文表嫂,就结了婚。民和文家里有了女人,日子也就过得有滋有味了;不仅文,连民也都穿戴整齐、剃了胡子、理了头发了。远近的人都说民年轻了十岁,精气神也大不同以前。不久,文表嫂又怀了孕。生了一个像文一样清秀的儿子。远近的人都说,搭帮有了文表嫂,民和文才过上了好日子。但唐家山的一些人。尤其是老人们并不这么看。因为文表嫂长得太妖了。这些人怀疑文是踩了菜花蛇才娶的文表嫂,文表嫂是菜花蛇变的。文既娶了蛇精,早晚都会倒霉,眼前的好日子只能是暂时的,而且还一定藏了某种灾难。
  照唐家山人通常的逻辑,一个女人长得太妖则一定是某种精怪变的。最妖的便是蛇精。唐家山人认为,一个人若在山上不小心踩了蛇,又未被蛇咬。那蛇就极可能会变成一个美妇人嫁给他。文表嫂的妖在于她长得丰乳、肥臀、小细腰。在于她走路扭捏的样子。她的乳房就像两个灌了水的猪尿脬一样,不仅大,而且翘,还总在你眼前上下跳动。据不小心碰过文表嫂乳房的人说,那两团白肉简直就是活物,你一碰,它就暖暖地偎在你手上了。而一些据称见过文表嫂后背的人说。文表嫂的背竟是长有花纹的。后来,又有消息称,文在娶文表嫂前,还真在山上踩过一条菜花蛇。而那条蛇还真未咬过他……凡此种种,似乎都证明文表嫂真是蛇精了。有这样的猜测与想象做背景。文的婚礼便很有些神秘色彩。好在这类迷信仅限于年长之人。文这代人既受过文化大革命的洗礼。便早已破除了迷信。文表嫂嫁过来之后。做人处事都很贤淑,之前的议论便慢慢消失了。文夫妻俩恩爱情深,对民又孝顺。还生了一个秀美的儿子,真算得上是一个好家庭。但是,好日子没过两年,文家果然出了事,出得家破人亡。让人不寒而栗。
  文家先是文出了事。文是修九嶷水库时被炸死的。修水库这件事现在想来很有些荒谬,但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广大的中国农村。再没有什么比修水库更严肃、更庄重、更锣鼓喧天、更斗志昂扬的了。修水库首先是一项政治运动。是“欲与天公试比高”的革命浪漫主义在广大农村的集中体现。宁远也是如此,每到冬天。各村便红旗猎猎、凯歌嘹亮地到山上修水库去了。修水库成了人们、尤其是广大革命青年觉悟高不高、能不能进步的重要标志。文正是这样一个追求进步的青年。演样板戏没能得到的。他希望通过修水库得到。他毕竟是一个名人了,一个有文化的回乡青年。他追求进步,又有基础,便当了“青年突击队队长”。没承想,上山不到两个月,他就在一次险情中被炸死了。县上授予了他英雄称号,追认他为中共党员,文表嫂也成了烈属。但是,在群众眼里,烈属也不过是寡妇。常言道:“寡妇门前是非多。”文表嫂的门前很快便不只是是非了。文牺牲三个月后,先是是非,接着是灾难,便接踵而至地到了她门前。关于她是“蛇精”的传说再次传开。文的死印证了她是“蛇精”的说法,她的妖艳又给了人们机会。一段时间,人们便都把文表嫂当做“点心”吃了。这道“点心”吃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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