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折腾

作者:戴定南



呆。就越不通情理,越不通情理就越受气,越受气就越任性狂妄。他的一生与其说是悲剧。不如说是喜剧或闹剧。但无论什么剧,他都只演了一小段。他的人生是如此的不连贯、不完整——往往悲剧刚上演,喜剧就登场了;喜剧还没完,闹剧便开始了。他从未有过自己的主题,让他将一场戏演完。
  父亲大学毕了业,分到长沙做翻译,后来又在一所大学教书。他酷爱莎士比亚。组织过一个小剧团,经常排演莎士比亚的某些片段——
  “活着还是死去,这是一个问题。”
  他扮演了哈姆雷特,竟因此赢得了医学院一位女学生的爱情。他们结了婚,生了女儿,但女儿尚未足月,那位浪漫的女学生就跟人跑了——天可怜见。那未足月的女婴只好由爷爷奶奶领养。父亲丧魂落魄了,从此,便对一切充满了愤懑与牢骚。这些牢骚很快被人利用。单位要完成右派指标。见他又呆、又老实、又牢骚满腹、又喜欢莎士比亚,便毫不犹豫将他纳入册中。他从此开始了流放之旅——从一个林场到另一个林场,从二十九岁至五十岁。后来就认识了我的母亲。靠自己的老实、呆里呆气和那句别人听不懂的“活着,还是死去……”的台词,与我母亲结了婚,犯了他一生最大的错误。
  我母亲有些丑,父亲却英俊;母亲不识字,父亲却不仅识中文还识英文;母亲头脑清醒,父亲却呆气、糊涂;母亲精于常识,作风务实,父亲却耽于幻想……天底下再没有这样不般配的夫妻了。二叔告诉我。父亲和母亲结婚是迫于父命(他一生落拓不羁,这回却认了父命)。在爷爷看来。母亲的好出身可以让父亲少受些罪。母亲的精明与务实可以管理父亲的糊涂。但他错了。他用两个完全不同的零件制造了这桩婚姻,这婚姻一开始就是散的。他们一结婚就分居,直到退了休才十分勉强地住在一起。父亲用他的藐视和各种不切实际的念头折磨母亲。母亲呢,却天性崇敬有学问的人。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宁远,大学毕业生屈指可数,她两次嫁人,却都嫁给了大学毕业生。她的前夫是一名中学校长,十分地藐视她;嫁给了我父亲,虽然是右派却会用英文演戏,也十分地藐视她。母亲到了垂暮之年,长叹一口气,说:“我自己是农民。我怎么就不嫁给一个农民呢?”造化弄人,她做了超出自己能力和身份的事,她的命运既蹊跷又悲惨。
  因为父母两地分居,我不到一岁便寄养在外婆家里。十岁以前。我对父亲没有丝毫的印象。十三岁随父亲一起生活,完全是一个老光棍和小光棍的凄凉景象。有一个例子可以说明我的狼狈及父亲的不负责任。十四岁那年,我刚上高中,进了所谓的“尖子班”。一天我晕倒在教室里,医生诊断为甲肝。老师通知父亲,要他赶快去医院办住院手续。父亲呢。则只给我买了一张车票。让我独自一人坐了近七个小时的长途车,翻山越岭,到了母亲工作的一个卫生院。我见到母亲后,又一次晕了过去。旁人不明白父亲怎么会如此铁石心肠。猜测我并非父亲亲生。这猜测对母亲的品性颇具攻击性。但很长一段时间我也不相信自己是父亲亲生的。据姐姐讲,她与父亲的关系也是如此。她和父亲在一起生活了五年。父亲从来没有为她买过一件衣服,甚至从未给家里添过一把雨伞。一到下雨,姐姐便淋得全身透湿。这让一个正在发育的女孩子狼狈不堪。我与父亲呢,甚至在街上遇见,也不会打招呼。若碰巧在一辆公共车上,则一定各买各的票;他若从前门下车,我必从后门下。我靠低着头、闷声读书去反抗他。父亲对我的爱读书,一半是自豪,另一半则是讥讽。他会很骄傲也很虚荣地将我的文章拿给同事看,却又总在讥讽我用错的成语、标点符号以及在文理上的狗屁不通。我一直反抗着不让他拿我当做他夸奖和讽刺的素材,但我从未成功。他永远知道我在读什么书。很早就发现我在偷读禁书,但他对此从来都只字不提。他怂恿我去读很多不该读的书。让我过早成了“问题青年”。我们一直在文章与书籍上较劲。他有段时间热衷于写话剧,我便对人说:“我父亲写的东西又啰嗦又浅薄。”别人将这话传给他,他居然没有生气。他不生气或许是因为他对我完全不屑。我呢,却从骨子里看不起他的文章。我们的较量从未公开进行。但各自都心怀鬼胎,对对方的心思了若指掌。
  我记忆最深的是,我十六岁那年,与我远在新疆的远房表姐好上了,那表姐长我十岁。母亲知道这秘密,气得半死,父亲则以燕妮比马克思大六岁为例,说明我的爱情是超凡脱俗的。他支持我“干”下去,甚至可以不念书、不考大学、不要工作地“干”下去。我和表姐“好了”不到一年就“分了手”。父亲则表示了他的失望。他的爱情观可以用“要爱就要爱得死去活来”一句话来概括。他主张抛弃所有的约束,包括年龄、道德、地位、金钱……去疯狂地爱一回。“因为爱是一生中最稀缺的”,“错过了就没有办法找回来”。他还主张柏拉图式的爱情,认为爱情只会在遥远的地方——“只有在遥远的地方思念一个人才能体会到真正的爱情”。他认为爱情是非俗世的,因此大多数夫妻都只能凑合过——爱情必须超凡脱俗,远离日常屑小。
  父亲另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例子是,我一九八六年结婚时。他曾寄来一笔钱作为贺礼。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感受到来自父亲的温暖。任何一个儿子都希望在婚礼上得到父亲的祝福。我没有富丽堂皇的婚礼。我只是用从工地上偷来的两块木板拼成了一张婚床。我大学刚毕业。需要钱来招待参加婚礼的朋友。父亲寄来的钱是我唯一的指望。但不到一周父亲便来信让我将这笔钱寄回去。我只好用一袋葡萄干和四瓶二锅头招待朋友们。好在那是一个重视精神的时代,好在没有父亲仍然可以将婚礼举行得快快乐乐。好在妻子竟认为父亲多么有趣、率真、不矫情。但父亲是怎样一个荒谬的父亲。则由此可略见一斑。他的感情如此热烈,以至于我多年都怀疑他在母亲之外另有所属。但是我跟踪和侦查了他所有的生活细节,他的信、笔记、教案、字条……没有找到任何蛛丝马迹。或许他只是构想了一种形象,便与这形象热恋,我当然没有机会逮他个正着。父亲的一生是热烈与冷漠的混合体。仿佛血和水在同一个杯子里,泾渭分明,永不相溶。他对一个人热,必对另一个人冷;他毫无驾驭自己情感的能力。热情与冷漠总是清晰地写在脸上。他喜欢一个人,便将他视若仙子;讨厌一个人,便将他视做粪土。他永远凭自己的情绪去评论人与事。他的情绪多变,观点也多变。他压根儿就不是一个有自己独立观点的人。他厌恶我母亲,便厌恶我;他憎厌姐姐的母亲,便憎厌姐姐。我和姐姐都成了他反复无常的性格的牺牲品。虽然这牺牲是日常的、屑小的,却深刻甚至于致命。
  我非常遗憾在父亲临终前写下这篇关于他的文字。我在父子情方面不能超越。我也不能像二叔说的那样成为一个“旁观者”。我理应成为旁观者的,因为事隔多年,我自己也已经做了父亲。
  我刚到父亲身边的那年,受不了他的冷漠,经常要逃回到母亲身边去。但我知道在父亲身边的好处。父亲在大学工作,相比母亲在乡下工作。于我的学习和前程更为有益。我不断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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