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折腾

作者:戴定南



想象他曾经是一个多么固执、倔强和神经质的人。他的天性得以舒展,心态得以平衡,完全得益于他很早就成了一个有钱人。他的数学天赋让他拥有一个精算师的杰出头脑。当我的创意还仅仅是一个概念时。他往往已经算出最终的利润了。我永远在创造,恨不能每天都有新格局,宏呢,却只关心结果。在他心里占统治地位的词永远只有两个:利润及分配。没有利润的事不做。没有好的分配的事不能做——他的商业逻辑就这么简单。我喜欢宏简洁的风格。宏是平衡利益的高手,知进退,明得失,常常在微笑间便已占住要津。我常说世上有两种人,一种是下围棋的人,很简单的黑白两个子,可以杀得天昏地暗、没白天没黑夜,你围住我我围住你。将简单的事情复杂化,这种人何其愚蠢;另一种是下跳棋的人,目标清晰,永远都只想着如何跳过防线,直达目的地,将复杂的事情简单化,这种人何其聪明。我称自己是布局的人,连棋都不下,而只布了局让别人下去。但我一眼就能看出一个棋手的境界与水平。我布局、挑选棋手、制定规则、裁决胜负。我警告我的团队成员,要下跳棋,不要下围棋。但我也知道,能下跳棋的人必定禀赋超群,像宏这样的,少之又少。
  宏与我相识,缘于他在上大学时无比崇拜那些在杂志上发表文章的人。他从初中开始就往杂志社投稿,收到一封退稿信。若是编辑亲笔写的。都会兴奋不已。一天,他在阅览室看见一篇文章,作者竟是他同一学校低一年级的同学。那可是一本国家级刊物!他心潮澎湃,怀着无比倾慕的心情一夜未眠。第二天,他在食堂排队打饭,听见有人喊:王家瑜。竟是排在他前面的一位扭过头来答应了。
  “你就是王家瑜,在杂志上发表文章的王家瑜?”他惊呼起来,紧紧地握住我,饭盒“咣”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宏就这样与我结识并成了朋友。后来。我又介绍他加入了我们的社团组织,承担每次聚会的记录工作。我发现宏的记忆力惊人,做的记录连标点符号也不曾错过。我惊讶宏有如此精确的头脑,宏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数学系的人都这样。”
  与我的圆脸、宽肩、黝黑、敦实相反,宏却长身玉立,眉清目秀。熟了。我便知他是浙江舟山群岛人,是靠守寡的母亲捡垃圾养大的。他是一九七九级全省高考的数学冠军。因为英语和政治不及格,总分拉下来,才进了这所二流大学。宏说:“够了,学校不错了。关键是练好英语和发表文章。”他将学英语和发表文章看得如此之重,是因为他母亲从小就告诉他“一定要离开(舟山群岛),去远地方”。他母亲出生在一个大地主家庭,土改的时候。一家人几乎全都被镇压了。宏在母亲的逃亡意识中长大,后来知道“去远地方”只有两条路,一是当兵,二是写文章发表。因为出身不好,寡母又势单力薄。当兵显然没有指望。所以宏从小就养成了在煤油灯下写文章的习惯,并执拗地坚守着“书中自有黄金屋”的古老信念。所幸他高中毕业时已经恢复高考。“去远地方”便经由一张录取通知书很神奇地实现了。
  关于宏练英语,学校流传了不少笑语。
  说宏刚进校的时候。连二十六个字母的发音都不准,便在墙上挂了一面镜子,每天对口型、练发音。他实在太认真也太愚笨了,每次对口型都要吃力地用手指捏着舌头及腮帮子。练了三个月,发音还是不准,便去医院找校医,要求将舌头剪短一点,做一个会发爆破音的舌头。大夫很认真地检查了他的舌头,拍了拍他的脸说:“行了,同学,不用剪了,再剪你不仅英语说不好。浙江话也说不好了。”
  我听了宏的故事,便想起自己将“铅笔”说成“qiangbi”,将“二”念成“ne”所引起的哄堂大笑。我们惺惺相惜。便坚定地对宏说:“相信吧。统治这个世界的从来都是说话带口音的人。”果不其然,十年后,我们公司凡中层以上的干部,都以学讲湖南话和浙江话为荣了,仿佛会讲湖南话和浙江话,便会成为公司的核心人物。宏呢,以后与合作伙伴见面,或谈话,或开会,若有外国人在场,则总要开宗明义,很认真地说:
  “不好意思,我不仅英语讲不好,中文也讲不好,我讲慢点,你们慢慢听。”
  后来,说话平缓,便成了他的一种风格,永远都有一种从容、淡定的威仪。
  教育宏并让他领悟到人生真谛的另一件事,则是他的初恋。与我不同,宏的性意识觉醒得相当迟缓。直至大学三年级,他心里也只有练好英语和发表文章这两件大事。但三年级那年,他暑假回家,村里的一个姑娘考上了大学。竟与他在同一座城市。返校的时候,姑娘的父母便带了姑娘来拜访,请宏带姑娘一起上路,报了到,安顿好了,以后也常去学校看望和关照。宏他妈对这次拜访高度重视。以为这是老天作美,安排了好姻缘的。宏当然要尽一个同乡的兄长之责,便和姑娘一起上了路。先坐船,再坐火车。在火车上,宏的心便开始乱了。尤其到了晚上,两人挤在一张座位上,姑娘的笑容在梦里微微绽放。火车一摇一晃,姑娘的头倚在宏的肩上,便也一摇一晃。宏被姑娘的长发、体味和微微起伏的胸脯撩得心猿意马,他身体的某个部位让他喘着粗气,他火烧火燎,既幸福无比,又痛苦不堪。他们坐了两天火车。宏也度过了两个既漫长又短暂的夜晚。下了火车。宏便先送姑娘去学校报到,之后,才像梦人一样回到宿舍。他从此便魂不守舍了,晚上睡在床上,便将宿舍当做火车车厢,将床当做火车座位。他的脑子整夜整夜地摇摇晃晃。全是火车晃荡晃荡的声音。姑娘的长发、体味和微微起伏的胸脯再次没完没了地出现,他的身体仿佛随时都要被点着,并将发出幸福无比的爆炸声。
  一周之后,宏便去了姑娘的学校,姑娘见了他,也无比欣喜。俩人在校园里散了很久的步,姑娘便应了宏的邀请,答应下周末去学校看宏。
  宏回到学校,继续把宿舍想象成火车,把床想象成火车座位,并在想象中摇摇晃晃地盼望着周末来临。
  临近周末,宏便去向我借钱,以便姑娘来时好有个招待。但过了一周又一周,宏去找我,神情恓惶地对我说:“我借了你五块钱,还不了了,就给你这个吧。”
  我见宏面色蜡黄,仿佛害了一场大病似的,便问宏怎么回事。宏便讲了自己与姑娘的事情。原来宏向我借了钱,便买了巧克力等姑娘来。他在宿舍等呀等,等到晚上八点半,还不见姑娘的身影,便留了字条贴在门上:“梅。久等你不来。我在教学乙楼102室上晚自习。你若来了,请去102室找我。”第二天。宏又等到晚上八点半,也仍然在门上贴了字条,但仍不见梅的身影。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了,他连续等了三十六天,又一天一天地在门上贴了三十六张字条。最终也没见到梅的身影。这期间,他不知做了多少假设,越假设越绝望,越绝望越不甘心。他无比珍惜地将那块巧克力装在书包里,每天晚上都要拿出来闻一闻。三十六天过去了,巧克力先是变形。这会儿都快融化了。所以他来找我。说钱还不了,已经买成了巧克力,就还巧克力吧。
  我听了宏的故事。大为震惊。我十三岁小屌就硬邦邦了。宏都大三了,竟然还这么淳朴。我望着宏可怜的样子,陪他到校园里去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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