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折腾
作者:戴定南
更多的观念杀人却遍布我们的日常生活。比如我的老师说:“全世界还有四分之三的人口没有解放”。“台湾人民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就让我们误以为世界一片黑暗,只有我们才是“祖国山河一片红”。还让我们产生了虚幻的豪情。并在虚幻中确定了我们不真实的人生。我们虚妄的英雄主义也源于此。这主义让我们可怜的人生充满了荒谬。又比如。我们高考时,老师说:“上大学是穿皮鞋和穿草鞋的分水岭。”也曾让许多没考上大学的同学,在相当一段时间里丧失了自信心。我是类似观念的直接受害者。我初中毕业时,徐迟发表了一篇叫《哥德巴赫猜想》的报告文学,让全社会都崇拜起科学家来。接着,社会上就流行“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这样一种观念。于是,所有的中学都分了文理班。文科班既是差生班,理科班便格外有优越感。我算得上是文科方面有优势的学生,为了不做差生,却也上了理科班,结果就到了地质学院去受罪。我为此付出的代价是:我多年都不得不看我不喜欢的书,从事我不喜欢的工作。
观念杀人有时到了让人哭笑不得的地步。我母亲在卫生院工作时,接待过一位自杀未遂的女青年。她之所以自杀。是因为她认为自己怀孕了。为什么会认为自己怀孕呢?是因为她坐了一张有热气的椅子。而这张椅子是一个男人刚坐过的。她哭着将这件恐怖的事告诉了她嫂子。她嫂子又告诉了她娘。她娘就认为她已经是一个烂货。比真正的烂货还晦气,这姑娘便喝了农药……
观念杀人的基本过程是这样的:你自觉或不自觉地接受了某种观念。这种观念强大得让你无法选择时,就产生了一种让你不得不就范的力量。比如说你周围的人都认为你是小偷,无论你怎样做都认为你是小偷,“你是小偷”就成了一种有杀伤力的观念。如果你证明不了你不是小偷,推翻不了已经形成的观念,你就只好就范,很卑微地活着,或者死去。但有时候,观念杀人也类似于自杀,即自己被某种观念压迫住了,挣脱不掉,从而导致某种恶果。我认识~老一少两个美女,老的在成都,少的在北京。都无比热爱格里高利·派克,一心要嫁派克式的男人——正直、英俊、健康、勇敢、有爱心、有幽默感、忠诚、温柔、体贴、浪漫……结果。老的到了七十岁。少的到了三十八岁。都还没嫁掉。没嫁人也罢了,这一老一少慢慢地便都有些神思恍惚,甚至于悲观、厌世。看来她们都很难有机会享受婚姻生活的乐趣了。“派克式的男人”对她们就构成了观念杀人。另外一个例子是这样的,我母亲工作的卫生院,有一名姓奉的老中医,因为出身不好,就总想着有人会斗他。刮风或打雷的夜晚,便常常睡不着觉。有一天,刚开完批斗会,院里还杀了猪,庆祝文化大革命又取得了辉煌成就。喝了酒就不免有人说酒话。其中一位就说:老奉,小心下次斗你。还是趁早交待吧。奉大夫就低下头。那位又说:交待吧。不然就斗你!另几个喝多了的人也过来帮腔:对,快交待,不然就斗你!奉大夫就瘫了。院长就过来劝:奉大夫,没有的事,他们喝多了。没想到,奉大夫夜里还真上了吊。人们发现他的尸体时。也发现了一张字条:我拥护毛主席。我没有罪。不要斗我。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中国,观念杀人的事例实在太多了。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包括我们的亲戚朋友。左邻右舍,都有很多观念杀人的高手。他们立场坚定,训练有素,常常在不经意间就把事情给办了,而且办得都很漂亮,不着痕迹,不受制裁,也不受道德和良心的谴责。下面这件事情很有些悲凉,我讲出来,以表达我的纪念与哀思。按理,这样的事情不该发生,但它不仅发生了,而且还发生在我生平所见的最美丽的姑娘身上。
我母亲在大界卫生院工作时,有一个好朋友叫做纤,患有严重的哮喘病,每说一句话都要停下来喘好几次。因为这个毛病。三十多岁了也没有嫁人,农活又干不了,便在村头开了一个裁缝店,靠给人裁衣服、做鞋垫,维持简单的生计。纤有四个姊妹,两个姐姐,两个妹妹,个个都貌美如花。漂亮,而且貌美如花,这在宁远可真是一件祸事。纤的大姐五十年代就嫁到青海去了,姐夫已经是高级干部。二姐和大妹也陆续嫁了人,一个在武汉,嫁给了石油工人;一个在青岛,嫁给了海军军官。纤的一家,不仅出美女,还出干部,所以格外招人议论。是呀。大界上万户人家。为什么纤一家就能出那么多干部?而且都出女干部不出男干部?大家反复议论,就有了多个版本。最有代表性的版本是这样的——从土改开始,纤的家里就住工作组。之后每年搞运动,上面来工作组。也都住在纤的家里。工作组住得多了,当干部的熟人和朋友也多了,机会当然也就多了。问题是工作组为什么总住在纤家里?大家的结论也很简单,纤的家里宽敞、整洁,纤的母亲是大美人。不仅母亲,连大姐、二姐、纤(虽然有病)、大妹、小妹也都是大美人。纤家里成了有名的美人窝。县上也无人不知,所以来工作组,总是点名住在纤的家里。这也算是人之常情,无论搞什么样的运动,能住在美人窝里,心情总好些。但大家的想法要更深刻。每住一次工作组,纤家里就出一个干部,先是大姐,接着是二姐和大妹,难道就没一点名堂?巧的是,纤的大妹有次和男朋友约会。又被人堵在被窝里了。大家一下子就有了证据。有了这个证据,人们的猜想和议论就更大胆、更光明磊落,结论当然也就更明确:从纤的母亲。到纤的大姐、二姐、大妹。都一定和工作组的张组长、李组长、林组长睡过觉。我母亲是搞接生的,后来又搞结扎,相当于大界卫生院的妇产科主任,便被认作是纤一家乱搞的权威证人。说到关键处,便总有人说:不信?问唐医生去,唐医生给做的人流。母亲对自己被无端地当做这样的证人很恼火,但她又没有办法骂人,因为找不到具体的人可骂。有时候,人们也问她:唐医生,你说,怎么就她一家人出干部?母亲竟也答不上。她受党的教育多年。当然知道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既然群众的眼睛已经雪亮,事情也就很难办了。所以。对于好朋友纤一家所遭遇的流言,对于自己被群众拿去当了证人,母亲只有默不作声。她既不能为纤的一家辩护,也不能为自己辩护。流言无影,她压根儿没有辩护的机会。
好了,既然群众已经认为纤的一家是靠“搞破鞋”当的干部,观念杀人也就伺机而动。这次的目标自然就落在纤的小妹——秀身上了。秀十四岁演李铁梅出了名。便经常被县上和地区抽去参加文艺调演。十六岁进了县祁剧团,十八岁进湖南省第一师范学校,成了大界第一位工农兵大学生。秀的美丽多年都是群众谈论的话题,不仅村里和乡里的群众谈,县上和地区的领导也谈。我刚到大界。就听见过一支民谣:“秀的脸蛋漂漂的,两只酒窝笑笑的,走起路来翘翘的,两只奶子跳跳的。”大家都猜,像秀这样的美人,又到了长沙读大学,至少也要嫁一个处级干部了。没承想,秀大学毕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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