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折腾
作者:戴定南
我十六岁,在进入这个火车站前,已经是一位既激烈又沧桑的青年。我的青春是炽热的。也是倾斜的;我渴望出走,一心要投入未来那不可知的怀抱中去。我还不知道我此前的经历,包括我的孤独与忧郁、我的无知与不羁、我所谓的熊熊燃烧的雄心与才华,都已经在暗处演变成了导火索,随时都有可能在未来的某个拐角处引爆。人生实在太脆弱了,但我从未学习过谨小慎微;我热爱英雄,在湖南的先烈中,又最爱谭嗣同。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我渴望轰轰烈烈的人生,宁愿成为烈士,也不愿苟活于人世。我太想拥有一个超凡脱俗的人生了。
未来在火车的“哐当”声中徐徐地拉开了序幕,并以无数不可知的故事和情节。吸引着我勇往直前。我不可避免地出发了,我的弓箭既已射出,便不可能回头。
然而,若干年后,当我停下来,想回首一下往事,我所看见的夕阳却斜照在监狱的水泥地上。
但是,我感激这间牢房,正是这间牢房,止住了我飞旋的脚步。之后我心静神明。方知真正的自由是在失去自由后才失而复得的。如果人生真是“短暂的差事”,“我在世上只是客旅”,那么,这间牢房便是我业已住过的最好的客栈了。我在这里得以回忆此前的生命。我一生所想,不过要成为某项伟大事业的先驱者。我喜欢英勇就义、一了百了的人生,仿佛只有牺牲才可成就崇高的事业。但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我会因为生意而坐牢。我遍寻自己青少年时代立下的志向,没有一个是与生意有关的。在我的记忆、梦想与知识世界里,既没有任何一项宏伟事业与生意有关,也没有任何一个英雄人物是生意人。钱是俗物,英雄人物从来都是舍生取义的。但钱偏偏成了这个时代最核心的主题,商人成了社会的中坚力量,并担负起民族复兴的崇高使命。然而,在我心里,生意永远都只是一支插曲。我因这支插曲成了生意人,又因这支插曲坐了牢,有了一种仿佛是烈士却颇为滑稽的结局。我的确也是很不甘心的。
像任何一个激烈而又热衷于冒险的狂徒一样,我之前也曾无数次想象过死亡。我知道死是生的唯一目标,是人生最重要的驿站,也是生命的欲求最集中的表达与体现。我曾设计过各种临终状态下要说的几句话。我对这个世界有话可说。在我的假想中,这些话有时是说给女儿听的,有时却说给了某位已去了天堂的朋友。但这人是谁?在我既往的生活中是否出现过?我一直未曾弄清。这人或许从未来过世上,或如任何一个短命天才,来过但很快便消失了。女儿是真切的,但我该对女儿说些什么呢?我写道:“亲爱的孩子,我历经世事,唯恐你重复我的命运,或在某些错误中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但这样的话马上就让我感到滑稽,每次我开了头都不能写下去。实际上。我有何法宝可传授给女儿?又有何罪可以向女儿忏悔?唉,每当我朝向自己的内心,我便敏感而内敛、多愁而忧伤。我在自己的内心反照中,始终都有一种自毁的欲望。
但我的确是犯了罪的。官方的判决书写着我犯了“非法吸储罪”。近半年来,各类媒体都在报道我“大厦将倾,商业帝国转瞬坍塌”。因为我,数十万股民遭遇到灭顶之灾,一些人写了血书,发誓要将我碎尸万段。我本来已经出国去了,像其他亡命天涯的人一样,本来也可以在某个国家或是某个岛上隐居起来。但我回来了,到公安局投案自首了。我在自首前曾在某个小镇上晒了几天太阳。有一天,我似乎有所感悟。便给几个人同时发了一条内容相同的短信:
“我在一个地方眯着眼。晒了好几天太阳。突然发现这个世界本可以与我无关。”
收到短信的人就分析我一定选择自杀了。媒体很快也有了反应,纷纷猜测和分析,诸如我会以什么方式自杀,我的死会有些什么后果,将意味着什么。各种猜想、分析和评论纷至沓来。那些要追杀我的人知道自己再也不能手刃这个恶魔了。聚在一起便总是骂娘。一个生意人弄得满世界如此惶惑。实在很不应该。没几天,媒体又公布了我投案自首的消息。舆论平静下来。那些要追杀我的人叹了一口气,明白老天爷毕竟公道,我终于还是被绳之以法了。
我自首的那天,警察大惊失色,以为见到鬼了。我对自己“晒了几天太阳”竟引起了那么多人的不安而深表歉意。
“我只是累了,休息了几天。”我对警察说。
在满世界都在谈论我自杀的那段日子里,只有我的女儿镇定自若,她对她妈说:
“爸爸决不会自杀,也不会逃走。他只是累了。要休息一段时间。”
我自首之后。便开始接受审查。从十三岁进城到二十九岁下海,整整十六年,其间包括了若干对我有重大影响的人与事。这是我长久迷失、困惑、挣扎、并不断寻找突围的十六年,也是中国长久迷失、困惑、挣扎、翻天覆地的十六年。我试图通过回忆建立起自己生命的逻辑。并找出自己非如此不可的原因。我总在提炼生命的必然因素,而不甘心对偶然性予以屈服。但我知道。我在这方面的努力也一定是徒劳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完整地建立起自己生命的逻辑。在我之前的若干哲人,望着绵长的生命,都曾如此努力过,结果呢,也都不过徒添了几部大部头的著述而已。我倒想在这里补充两件蛮有趣的事情,即我曾经有过的一次自杀行为和唯一的一次生日晚宴。我自杀的原因很简单——我找不到活着的意义,那一年,我十八岁,在读大学二年级。我曾在一篇短文中描写过其中的某些细节。
今天。我又如郁达夫书中的彷徨之人,在学校后面的小河边独自踱步。最近一个月,我的思想涉及到生命的多重命题,但都没有找到一个出路。我的大多数同学,都恰如校门口小食店的那个老板娘,在日常屑小中日复一日地消耗着自己的生命。这种生相。可真是浑浑噩噩。得过且过。我轻蔑这种生相,这些所谓的芸芸众生!我追求与众不同的生命形态与生活方式。既勇猛精进。又奋发图强。可我的生相又当如何?相反。我所困惑的他们不困惑,我所彷徨的他们也不彷徨。现在,我独自一人,究竟要到何处去呢?
活下去,居然像铅一样压着我,我已无力再往前迈步。今天,我竟鬼使神差,沿着寒风凛冽的小河,走到了一条铁轨上。我知道这条铁轨。距学校大约有十里之遥;我也知道它是距我最近的、也是唯一一条通往远方的路。哦,远方,对于一个如此迷失又如此彷徨的青年,已是他唯一的目标与方向了。向远方,是我此生之源,是我活下去的唯一理由与依据。
我伏下身子,将脸贴在铁轨上;我知道,我如果站起身便必定要往回走,回到学校。回到我所厌倦与鄙视的众生相之中。我绝不能再回头——站起来。往回走,便是噩梦。
我于是彻底趴下。我整个身子都趴在铁轨上了。这条笔直且伸向远方的铁轨。冰冷的铁轨,在漆黑的夜里无比孤单的铁轨,让我突然时死亡产生了如此巨大的亲近之情。
我期待着死神的来临,跛脚的或者是长着翅膀的死神。带着远方好闻的气息。在刹那间变得如此温暖和亲切——她就要抱我而去了,像曾经抱我来这世上的母亲。马上就要抱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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