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折腾

作者:戴定南



会有人被雪亮刺眼的大刀砍头。人头一落地,群众就喊声动地:“毛主席万岁!”“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后来,一部有名的叫做《左祸》的书。列举了湖南在文化大革命中杀人的八种方法。用雪亮的大刀砍头,算得上是最畅快的一种,也是最人性的一种。但是,我的爷爷、反动医官王雪疗,虽然每年游街,却总能在批斗大会上幸免于难。这其中有两个主要原因。一是我外婆一家出身好,我的大舅做了大队革委会主任;二是他懂医,救过不少人的命。但爷爷从来都否认我外婆一家对他有活命之恩。他对外婆一家向来都嗤之以鼻。事实上,每次批斗会前都要先开一个小会。决定谁被砍头。每次开小会最关键的那句话:“把王雪疗砍了,谁来救造反派的命?”总是由我那木讷的、几乎就像闰土一样的大舅说出来的。他一年说一句这样的话。就救了我爷爷一次命。
  多年以后。我回到宁远,虽然北郊早已高楼林立。我依然不敢独自一人经过那片空地。我总是感觉到有人从背后蒙着我的眼睛,不断地打我。奇怪的是我从来都未感觉到疼。我喊道:“谁呀?不要开玩笑。”睁开眼,却见不到人。我想我的恐惧与幻觉一定来自于类似荣格所说的“集体无意识”,这种无意识使整整一代人都长期陷于或轻或重的癔病之中。我用了大约三十年来治这种病。这病的病症包括:阴暗的防备心理,莫名的警觉、孤独、狂躁、恐惧。不自信也不相信别人……我曾经写过一首诗来描述这种病症。
  冬天
  这日子太短了
  金色的光线已退入黑夜
  大地上堆满了肮脏的冰块
  我还能不能安慰春天的人们呢
  我钟爱的季节那样短命
  可爱的脸转瞬消失
  楼道变成一条长长的地狱的走廊
  好冷啊 身着棉袄的鱼躺在烤箱上
  手指也丧失了音乐
  少女们落入了冬天的历程
  冬天,冬天停止了罪恶的寂静
  冬天,你能面对什么
  你没有门,你的窗子怕冷
  园子里的花害怕新鲜空气
  园丁和花朵一一凋零
  我没有办法
  我在雪峰下生活多年
  我和觅食的麻雀为伴
  我越走越远越远越警觉
  此刻,你在火炉旁思念的那个人
  住在一座秋天的古堡里
  片片落叶吹满了他的房间
  他在恋爱着怎样的一支蜡烛
  又在哭泣怎样的一位歌手呢
  二十八岁做了上校医官的由文,一生都在战乱中闯荡,直至一九七九年去世。宁远县城举行了最盛大的葬礼。人们悼念他的苦难、豪侠、精于世故、俊美、风流和医术。他能活到八十五岁的主要秘诀是在一个僻远的小县城拥有精湛的医术。我奶奶常以此为豪,认为王家能多次幸免于难全在于爷爷的医德与医术。她永远以引导爷爷做了医生为豪。这算得上她一生最杰出的作品。按照她的逻辑。如果不做医生,就不会救那么多人的命,不救那么多人的命,别人就没有理由让他活着。是别人要活命。才有了他活命的基础与可能。对此。浪子由文有他自己不同的看法。他对奶奶呆里呆气的逻辑只是淡然一笑。他知道除了医术,更多的是他的江湖经验一次又一次地救了王家。这些经验,使他处处都能左右逢源。他深谙趋利避害的各种技艺,对这些技艺的使用比对手术刀的使用还娴熟。与奶奶的循规蹈矩和不谙世故相反,他驾轻就熟地往来于形形色色的权势之间。无论谁当权,都不得低看了他。他老于世故,真是“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一个从赌场和妓院中混出来的人,一个有一技之长、豪爽而又擅长交际的“兵油子”,一个在战火中倾家荡产、又从广西的匪营流窜到湖南的匪营的“老江湖”,能够在各种浩劫中幸免于难。实在没有什么可惊奇的。
  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湖南和江西内乱不断,爷爷在生下二叔后。知道不能再在军队混下去,遂退役至长沙,办了雪疗西医诊所。他长于外科,内乱不断的年代。伤员总是不断。他原本就是军医,在官兵们心里有着天然的信誉,诊所的生意自然十分兴隆。但好日子没过多久,日本人就打过来了,从北边的武汉一直轰炸到长沙。雪疗诊所毁于一场大火,一家人只好仓惶南逃。至广西,被全州的土匪抓获。留在匪营做了医生。不久,湖南的土匪和广西的土匪火拼,又被湖南的土匪抓获,留在湖南的匪营里做了医生。直至解放,一家人才在湖南与广西交界的宁远安了家;爷爷还做了县城唯一一家医院的院长。这也得益于他救了宁远县县长一命。这位县长在剿匪中挨了一枪,子弹碰巧穿过他的裤裆,爷爷的手术刀不仅救了他的命,还救了他的雄风。这大恩值得他用一个院长的职务来报答。
  我想起我爷爷。唉,我的狡黠、江湖、英俊、好技术、坏运气的爷爷,与他那朴素、幽独、丑相貌、好德行的妻子同床共枕。在伟大的抗日战争中一连生了七个孩子。除小女儿夭折外,四个男孩和两个女孩全都健康地、一个接一个地、满怀着爱国主义热情上了大学。这在穷苦而僻远的宁远,可真是影响深远。
  黄陂王家在江西衰落下去。宁远王家又经爷爷在湖南兴旺起来。浪子由文因此而成为复兴王家书香门第的领军人物,这可真是他那位留过洋的叔叔做梦也想不到的。爷爷在做了多年的浪子后,娶了一位有学识的妻子,就更加明白了读书的好处。他信念坚定,相信读书有益于活命。因此,无论日本人有多凶残,无论仗怎样打、难怎么逃,他都毫不动摇地供子女读书。不仅供男孩子读,也供女孩子读。学校开课他让孩子们读;学校停课了,他让孩子们等,一开课又让孩子们读。我父亲就是在战乱中读一年停一年,坚持不懈,最终从中山大学毕了业。但他有辱父命,念了在爷爷看来毫无用处的英文系。在爷爷看来。活命、赚钱、出名是读书的三大好处。但我的父亲私底下纵容了自己的个性。他迷莎士比亚,也迷拜伦和济慈。他不关心拜伦们能不能让他活下去,当不当得了饭吃。他距“活命”这个词还很远,他不仅活着。还意气风发。他的弟弟妹妹效仿他,也都念了无实用的专业。爷爷自以为是的人生经验在孩子们身上几乎全落空了。他苦心经营,想光大王家门庭。但到了我这一代,上大学的却只有我一人。我的堂弟堂妹们信仰知识无用论,或者他们的心智完全不宜于读书。
  一九七九年,爷爷在弥留之际,让母亲从床底下取出一部发黄的英汉词典。他说不出话。手一沉。就闭眼了。但母亲明白他的心思。母亲的手也很重,将这部词典交给我时眼含着泪水。我明白,在爷爷心里,我是王家唯一的希望了。我带着这部词典上了大学。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从一种境遇到另一种境遇。许多年过后,我才明白爷爷留下这部词典的寓意。他从小在那位留过洋的叔叔家长大。受他的恩惠。也受他的歧视。叔叔家仿西式的生活方式,包括餐具、服装、礼节、说话时夹杂着说英语等,给了他沉重的压抑。他融入不了这个家庭,他的江湖习性时常遭到叔叔的训斥。他暗中发誓要出人头地,但他一生所能使用的英文不过十句。他一心要送孩子们出国留洋,但生逢乱世。他所能达到的最大目标也不过如此。虽然孩子们都上了大学,却没有一个能如他所愿出国去。二十多年过去了。我的词典还在,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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