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折腾
作者:戴定南
“你以后再写文章,就用‘柏树下’做笔名。”箴这么说。既像是建议,又像是命令。我一下子兴奋起来。这名字引发了我对黄陂王家的幻想。这幻想是超凡脱俗的。
“老屋的后面是一座山,种满了楠竹。王家的先人都葬在后山上。我们每年开春都去山上拔笋子。就像在先人身边做游戏。”
“瞧这张匾,刻了‘忠厚传家’四个字。这可是王家的传家宝了。”她挑了一张旧得不成样子的照片给我看。
“忠厚是一门哲学。很难读懂,但你必须读。”箴充满意味地谈论着。她是兴奋的,她尽情发挥她的热情与思想。但我坐了两天的火车,又走了两小时夜路,我在箴热情、活泼、流畅、富有哲理的絮叨中睡着了。醒来,吃了午饭,我们便急忙去车站赶开往铜鼓的班车。我注意到箴一直没有介绍她女儿,我看见一个头发焦黄的三十开外的妇女,一直低着头,不情愿地忙来忙去。直到我们上路,箴仿佛想了起来——“这是我女儿,你叫她表姑。”但我们急着赶路。我只叫了一声“表姑”,她也只是勉强地对我点了点头。
一个月之后。我收到一封来自南昌的信,提醒我“不要跟那个老妖婆学坏了”。我惊讶这封信竟是箴的女儿、那位名叫超的表姑寄来的。一个年逾三十、自己也已做了母亲的女人,竟然这样攻击自己的母亲!她们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心结与仇恨呢?一年之后,我与父亲谈及此事。很为箴打抱不平。但父亲告诉我箴做过的一些事情,却使我对超有了很深的同情。
原来箴在狱中时,已将超及其他三个年幼的孩子给了别人。出狱后,又歇斯底里地向人家要。结果四个孩子也只要回了超一人。超的养父母是一对南下干部,一直没有生养,便对超视若珍宝。超级不情愿地回到母亲身边。因为母亲的右派及反革命身份,她没念完初中就上山下乡了。后来终于回了城,却一直找不到工作,熬到三十岁。才找了一个有小儿麻痹症的对象。箴认为男方既没有文化,家世又低微,便极力反对这门亲事。但箴反对的方式令人瞠目。她不断给男方的领导写信,不回信就上门,称男方如何诱骗了自己的女儿。箴在铜鼓是有名的右派,当时,刚平反的右派都格外受人同情。箴因此得逞,生生地拆散了这对活鸳鸯。超与母亲因此反目为仇。超恨母亲,认为母亲既然没有能力,就不应该把她从养父母身边要回来。否则。她无论如何也不至于不读高中就去了农村;更不至于在乡下那么多年都回不了城。回了城又找不到工作。如果还是那个南下干部的养女,在铜鼓便是高干子女了,超又怎么会落到三十岁才非嫁给一个残疾人的地步呢?超认为自己的悲惨命运既是母亲一手造成。母亲就没有权利对自己的婚姻横加干涉。
“跛子不好,你给我找一个好的呀!”她捶胸顿足,拼了命反抗;箴无可奈何,只好认了这门亲,但无法就此取得女儿和女婿的谅解。母女俩的隔阂从此再不能消除。便彼此搜罗证据相互攻讦。超甚至怀疑父亲当年离家出走是因为母亲行为不轨。她指责母亲轻佻、老不正经。箴呢,则指责女儿想男人想疯了,连个跛子都嫁。
父亲还告诉我箴的一些不很光彩的事情。最不堪的是,她在历次运动中,曾揭露过几乎所有的亲戚与朋友。她利用一切机会,搜罗亲戚朋友的观点与思想,然后写成材料,交给专政机关。但她的这些努力并没有得到任何回报。牢还是坐了十年。文化大革命后,又几乎被当做“四人帮”的“黑手”再次被捕。
“箴并不是很坏的人,她只是太喜欢在浪尖上生活了。”
“她天真无邪,真心实意地捍卫她认为正确的路线,包括揭露自己的父亲和远在湖南的堂兄。”父亲如是说道,他对箴的认识深入骨髓。我赞同父亲的观点,我与箴通了近五年信,感觉到她内心熊熊燃烧的烈火。她总是冲在前沿。她对时尚有一种近于疯狂的敏感,她将自己坐牢等同于江姐坐牢。为了真理不怕把牢底坐穿。遗憾的是,她追随的真理总是抛弃她。
我曾见过许多热爱艺术的人,都曾像箴一样。热心于成为政治斗争的角斗士。他们将自己的天真浪漫发挥到极致。也将自己的想象力和表现力发挥到极致。艺术的想象力。一旦掉进了政治的燃料库,就会像科学家发明了原子弹。将无限扩大人类的悲哀与灾难。
车从南昌开往铜鼓,一路泥泞,却满目苍翠。南方的冬天湿冷透骨。我欣赏着路边的景色——红色的土壤和郁郁葱葱的灌木。但箴不给我独处的机会。
“如果不是我父亲。你爷爷根本不可能做医生,更不可能供六个孩子上大学。”
“不过,你爷爷可真是个美男子。当年他与你那位丑奶奶结婚时。铜鼓县不知道有多少待字闺中的女孩子失声痛哭。”
“他英俊、聪明、放浪形骸,成天不是在赌馆就是在妓院里混。要不是我父亲,他不是一个地痞。就是一个流氓。”
……
她像考证古物一样,列举了若干证据,模拟了当时的环境,仅仅为了证明她父亲对我爷爷的再造之恩。她每一句话都直露出对爷爷的不屑。一个年逾六旬、几乎家破人亡的老人,仍然是一副救世主的腔调。我领略到她的骄傲与计较。这与给我写信的亲爱的箴判若两人。她永远“真理在手”!
我心里阵阵反胃,临行前的好心情开始一点一滴地消减。我郁郁寡欢地听箴一路絮叨,希望快点到柏树下。见到其他亲人。
“小时候,柏树下有四个八角亭,东南西北把角处各一个。我和你父亲每天早晨都会在八角亭里背书。我们临同一种帖,比赛谁临得又快又好。他寄养在我家,像受气包一样和我一起背诗习字。他的智商和相貌可比你爷爷差得太远了。他居然上了中山大学!”
箴愤愤不平。话题又转移到我父亲身上。她一边絮叨。一边又时不时咯咯大笑。
我的心思逃脱她的谈论,飞到了她讲述的八角亭上。
这亭子让我充满了浪漫的想象——仿佛是我出生在柏树下。每天与一位小姑娘在亭子间背诗习字。我的那位专司研墨的侍女只有十四岁。永远低着头,害羞地、面若桃花地,既小心迎接,又十分紧张地回避我的眼神。我的眼神蠢蠢欲动。我想擦拭她鼻梁上的汗,我看见她手腕上纤细的血管,就想拉她的手。我心里充满了与这位侍女的热恋之心,我幻想着与她发生种种离奇的故事。这故事在任何一本张恨水的书中都可以读到。但我愿意重复,愿意回到我向来蔑视的、庸俗的言情小说中去,成为一位命运凄婉的男主角。
在长途车上颠簸了两小时,箴热烈地讲她的话。我热烈地做我的梦。我开始与箴离心离德。我们下了车,又走了两小时路,就到了王家的门楼前。我一下子便呆住了,这就是柏树下吗?这家怎么会凋零得如此不堪?门楼完全不成样子了,梁柱上满是虫眼,石礅污秽不堪,一条老狗在污泥中昏睡。柏树更是一株不剩了,但从存留的树桩仍可想见它们曾经的茂盛。没有任何人来迎接我们,一位倒猪食的农妇打量了我们一眼。连招呼也不打就进屋去了。我想问这是王家的什么人。箴却完全不理睬我的疑惑,独自在门楼下伫立。我看见她眼含泪水,嘴唇上下哆嗦。
“柏树下一解放就充公了,现在杂居着张、李、陈三个姓的二十户人家。王家就只剩星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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