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折腾
作者:戴定南
晗在失眠的白夜做出了自己的判断。她眼里的寒冰因此而开始融化。青幽的面容也开始红润起来。
我和晗就这样恋爱了。一个幽闭在旧时代的女孩子,开始在风中怒放了。我这才知道。在晗的心里。我成了将她从竹林和古井中解放出来的人。那片竹林和那口古井将她幽禁得太久了,虽然她十岁就到了湖南,但对一个旧家族的记忆一直占领了她的心。那个曾经充满荣耀的旧世界对于一位少女来讲实在太强大了。她为那些已逝的荣耀而骄傲。又因这骄傲而养成了一种孤僻的性格。以及一种不俗的、青幽的气质。但她是不快乐的。光对她也只是娇宠而已,娇宠并不能抹去记忆的斑驳颜色并涂上新艳的色彩。她需要的是风,是带着夜露、星光和激情的不羁的风,是体温与爱情的气息,是打开窗户之后贪婪地呼吸,是一边流着泪水一边在心里不断呼唤一个人的名字。这一切。却全都由我在不经意之间给了她,并且,很自然地,我也带着她参加了各类社团活动。恋爱和各种新思潮彻底地改变了晗。她老式的实验室的梦想开始动摇,这才发现自己以前的视野多么狭窄,见识多么肤浅,世上还有多少主义、意识、流派、人物她从未听说过。她真是孤陋寡闻,所学仅仅是几本课本,她的抱负何其渺小,在如此伟大的时代中,竟只想到了实验室。她想起第一次听我演讲,那个时候,她的心其实就已经点燃。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她总是带着被点燃的心去教室、图书馆和实验室。她开始在课堂上出神,她的神思被我牵引,但她本能地抗拒着,她的意识与教养使她越来越矜持。我向她推荐书,她也是冷冷的。其实,她的心早已狂奔而去。多亏了那条小河,多亏了那个星空灿烂的夜晚,她才如此幸运地拥有了这份爱情,拥有了这么一个让她高山仰止的、英雄的、才华横溢的王家瑜。
刚开始的时候,我的朋友们都说晗有点像林道静的朋友。那位文静、正直、干涩的教授的女儿——小燕。但晗对朋友们的这个评价很不满意。她虽然瘦弱。却像林道静一样勇敢,她更高兴朋友们将她比喻成林道静。一听见朋友们叫她小林便格格地笑个不停。她想,如果她真是林道静,那我就一定是江华。她梦想着不仅要成为我的爱人。还要成为我的同志与战友,我们将为共同的理想而奋斗。
但我完全不同。我是因为征服才体验到幸福的。我征服了晗。便同时征服了晗那遥远的精神背景。但我很快发觉。晗那遥远的精神背景其实已经很虚弱。无外乎一个大家族在衰落中残留了几缕余光。就连晗也在挣扎,要脱离这个背景的。
晗十岁以前一直生活在一个有竹林和古井的院子里,她的姥爷穿着厚实的长袍在厢房里写字。屋里的陈设尽是瓷器与古书。晗就是在竹林、古井、字画、古书、瓷器及穿长袍的姥爷的膝盖上长大的。她的一位姨妈是解放前的大学毕业生,长得异常优雅,精致的面容只能在博物馆的古画上才能看见。因为太美,又被父亲熏陶得品位高洁,便一直未遇着心仪之入,最终竟成了一个老姑娘。性子是越发怪僻、孤傲了。晗因父母远在西北的苦寒之地工作,出生不久便被送到姥爷和姨妈身边。姥爷用最宽厚的慈爱教她写字。姨妈用高洁的品性来训练她孤傲。姥爷的家族几乎可以列出一串名字。都堪称鸿儒博学之辈。晗浸染在遥远的精神背景之中,一不小心便成了一个旧时代的人。
有着遥远的精神背景的晗。和我清瘦的奶奶一样。对书籍和学问有一种深厚的信念。二十岁的我,被一个年代悠远、气质清雅的女孩子崇拜着,又该何等虚荣!晗和我,于是便都成了幸福的人了。但我们的幸福来自两个完全不同的方向。晗是因崇拜而幸福的,我则因被崇拜而幸福。我们还不知道,爱情和婚姻,与崇拜和被崇拜实在没有关系,所以这幸福其实是沙中建塔。
我和晗谈了不到一年的恋爱,便毕了业,到塔克拉玛干的沙漠里去“与天地精神相往来”了。三年后,晗也毕了业,去了北京,有了一个人人都羡慕的北京户口及一份很体面的工作。又过了两年,在沙漠里做梦的我和在北京城做梦的晗便结了婚。婚礼简朴得不可思议,婚床则是我从附近工地上偷了一块木板与一张破旧的单人床拼起来的。我们的婚事并未得到光的正式应允。晗的母亲甚至还极力反对。但凡母亲反对的。热恋中的晗便顽强坚持。她有自己的信念和梦想做底子,简朴的婚礼反让她觉得精神的丰富与强大,别人的议论与她的幸福是不相干的。
我是在九月的沙漠里收到晗要求结婚的信的。分别四年多了。晗在信中说她心里一直空空荡荡,没有我,她找不到人生的方向。我知道晗在北京这样的城市一定很迷茫。我同意结婚,但我还是想了好几天。我想起与我有过往来的所有女人——文表嫂、蓬、三妹、秀以及晶。这些女人与晗多么不同。我仔细回味。最让我血脉贲张的还是文表嫂和秀。文表嫂是原始的,秀是风情的,俩人都可以控制我的神经,占领我的本能,要了我的命;莲从未搭理过我。所以入了我的梦;三妹,哦,再也不曾出现过的三妹,温顺的、如童话般清雅的三妹。永远都不会回来了。所以占领了我的回忆;晶是我永远想躲却从未躲掉的一种形象,晶进入的是我的胃,我饿了,晶就让我吃饱。晶也永远让我联想到道德,我搞了人家又不再理人家。我常常觉得对不起晶,但又想,如果东西吃坏了,闹了肚子,是该东西骂肚子没良心呢。还是该肚子骂东西质量不好?我细细回味,心想,晗与她们究竟有什么不同。我为何又要与她结婚?我想了好几天。终于有了结论——晗进入的是我的意识。显然,意识比本能、梦、记忆(和梦一样只属于潜意识)和胃要高好几个层次,正如柏拉图在《理想国》中说哲学家要比诗人高几个层次一样。但我没有想到。在紧随而来的大时代中,人的本能、梦、记忆、胃和意识会同时张开,且全都贪婪无比。
即便这样,结婚前我仍与晗有过一次交谈,我也给她读了我关于男人与女人的两篇文章。这两篇文章构成了有关我婚姻的理论基础,这理论的本质。简言之,便是男人当以天下为己任,女人当以包容为天职。可怜的晗,全身心都沉浸在对婚姻生活的憧憬之中了,固然只有我说什么,她便听什么。不久我便调入北京,后来就下了海。我无比惊讶地发现,在复杂的婚姻关系中。任何理论其实都苍白无力。而且,人们也并不是总被意识控制,却常常被本能、梦、记忆和胃左右。很快,我和晗的关系便出现了裂缝。偏偏俩人都因为懒、因为清高、因为无奈、又因为无知而疏忽了。没有去也不懂得去修补,这裂缝便越来越大,以至于到了最后便只有分手。
我从十二岁起,先是被民表舅的山歌所熏陶,接着又受到了文表嫂的乳房的刺激,接着又在十岁的三妹身上探索过女人的奥秘,对莲秀美的脖子产生了幻想,在秀的雷雨之夜万分惊恐地发现自己已经是个坏人。后来又不断地梦见冲却只得到晶。决定娶晗却只因为晗太像我奶奶……每一个女人我都浅尝辄止,便取其最美丽的部位拼装了我梦中的形象——文表嫂的乳房,莲的脖子,秀的皮肤、额头和长及脚踝的长发,三妹好闻的体味,晗的气质与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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