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折腾

作者:戴定南



有声音。我的马车也停不下来。我就像一个被上天宠坏了的孩子,已经完全听不进别人的劝告。这么些年来,我的确已经习惯了人们的赞美。周围的人也已经习惯对我唯命是从,即便非要表达自己的意见,也总是先说:“王总的思想已经很全面了。为了更好地执行王总的思想。我补充几点建议。”记得有一次,公司在新疆奎屯开年度工作会议,忙里偷闲之时,我便领着大家去河里打鱼。打鱼的方法是我当年在新疆学的,即截住一段河流。一群人光着膀子下水赶鱼,待鱼跳出水面,便用木棍将鱼击昏。大家兴致盎然,在水里狂呼猛叫,全没了办公室里的等级观念。其间。我一时便急,钻进了一片树林,大家竟一下子安静下来。呆呆地站在水里。不知如何进行下去。我便边大便边在树林里指挥——“老张,往东赶!”,“老李,往西赶!”等我大便完了,走出树林,河面上已经漂满了一条条击昏的鱼,大家见了我,便欢呼起来,将我举起来抛向半空之中。这个例子曾被四处传播,连外人也能从中感受到我的人格与领袖魅力。岁月流逝,我真的已经越来越喜欢别人的奉承了。宏却冷眼旁观,最早发觉我的“领袖魅力”对于公司发展的危害,他也从中发觉我性格中暴戾、偏执的一面,有着多么强大的自毁力量。以至于可以完全忽视常识。常识行不通的事。我偏要较着劲去做,现实条件不具备的。我就往幻想的世界里安排。长身玉立的宏,在一个白夜又一个白夜中失眠,他不知道,最后将是一个疯子跑得更远呢,还是一个失眠者挨得更久。但最近一段时间。他心力交瘁了。长期的失眠与忧虑使他的身体像一台过度劳损的机器,哪儿哪都在亮红灯了。下海二十余年,他还从未有过一天完整的休息。现在公司千疮百孔,他与我的分歧又越来越大。生命的元气便仿佛耗去了十之八九。他必须休息一下了,便休了病假,与外界终止了联系,但每天晚饭后,都会去附近的山上打太极拳。以此来休养生息的。
  其间,他也给我来过几次电话,建议我马上让几家问题严重的公司破产,以止住动脉血管的大流血;同时应立即停止一切投资活动;停止开展任何与代客理财相关联的业务;另外,要立即成立专门班子,加强与银行、客户及监管机构的沟通。
  这些建议我都逐一采纳了。唯独代客理财一项,我反而加大了力度。宏叹了口气,深知我是在饮鸩止渴。但他也理解我的难处,银行已全面停止对公司贷款。几家上市公司增发新股的计划又没有得到批准。公司的利润甚至还不够支付银行的利息。新项目又全都在嗷嗷待哺,若再停止代客理财,公司的现金流就会立即中断。我明知自己是在吃砒霜。但若砒霜可入药,也只好吃下去。宏心疼我的处境,决定立即返回公司。与我共担危难。
  我接到宏的电话,心中万分喜悦。我深知宏头脑冷静、处事果断,沟通能力和财务能力更是我能所不及。宏若回来,我们联手,或可让公司度过危机。殊不知,宏竟在决定回公司的当晚遇害了。那天,宏吃了晚饭,照旧去山上打太极拳,打完拳,便下山回家,但在半山上,却被击倒在地。他都没有来得及叹一口气,便走了。
  我悲痛万分,下令所有公司放假一天,并下公司半旗。为宏默哀。红色的司旗在半空中耷拉着,连哭都哭不出来。数日来,所有的报纸都在报道与宏相关的新闻。
  宏就这样走了。走得惊悚人心,也走得惊天动地。
  我不断地梦见他,一身的血,很无力地望着我。我抱着他,拼命地擦,那血竟是白的,仿佛不是一身的血而是一身的泪。我不信宏哭过。可那一身的泪又从何而来?他托给我的梦究竟意味着什么?他又有什么话要说?
  宏或许是此生老天所赐给我的最重要的礼物,我是因他才下的海。我们共事这么多年。我受他的恩惠远多于给他的帮助。他不仅在谋事周全及做事严谨上远胜于我。也比我更懂得谦恭与节制。他拥有如此均衡的智慧,我得之容易,却不懂得珍惜。除去生意,他更让我明白行动重于思想,审慎胜于激进。这朴素的道理如果我能牢记在心。我们的事业或许不至于如此惨败。
  处理完宏的丧事,我便去了北京,向监管部门递交了关于公司问题的陈述报告及解决方案。我办完事,站在监管部门那庄严的办公楼前,却禁不住感慨万分——我居然快两年没有来过北京了!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坚持做一家在精神和意志上独立的公司,我甚至有意回避自己在国家机关的工作经历,杜绝任何人产生公司与国家权势相关联的联想。我的独立精神与自由意志到头来却只剩下一片空寂。我形单影只,到了一家俱乐部,想洗去数月来的疲惫与风尘,却在浴池里号啕大哭起来。
  与债权人及客户的挤兑相映成趣。一些地方政府的行政首长却纷纷来到北京,要求再给我一次机会。他们列举数据。证明这么些年来我们解决了多少就业问题,上缴了多少税,做过多少公益事业,如若公司倒闭,又将使多少股民濒临破产。但监管部门和各大银行也列举数字,证明我们曾有多少违规贷款,又违规发行了多少金融产品,在股市上又有多少违规行为。国务院决定成立专案组。对我和我的公司进行全面调查。
  我离开北京后,便到了美国。我试图再次努力,希望引进国际资本,解决公司问题,但种种努力似乎都没用了。
  随后,我便从纽约飞往多伦多,和心爱的女儿住了几天,又独自一人在一个小镇上晒了几天太阳。此间,我给几个人同时发了一条内容相同的短信:
  “我在一个地方眯着眼,晒了好几天太阳,突然发现这个世界本可以与我无关。”
  我决定放弃了。
  但不久,国内的朋友便来电话,说公安部已经设立了专案组,案子的性质已经变了。
  我叹了口气,知道事情并不能如我所愿。可以轻言放弃。
  我决定回国。
  朋友们好言相劝。说你既已出来,又何苦回去自投罗网?我谢绝了朋友们的劝告,知道自己做人的底线。那就是决不东躲西藏像狗一样活着。我给每位债权人都写了一封信,声明自己是公司经营的主要责任人。将对相关问题负完全责任。
  我安排停当。便回国自首去了。
  数月后,我的案子便有了结论,我因“非法吸储罪”被判处五年徒刑。但因投案自首及劝告他人投案自首。认罪态度好,而获一年减刑。
  公安机关在数月的调查后。做出了一个让人无比惊讶的结论:“这位曾经操控过数百亿资金的资本大鳄。除被法院处置的公司资产外。几乎没有任何个人财产。他银行卡上余额几乎是零,房子和车子竟然都是按揭的。”
  我曾经如此辉煌的时代。在持续十余年之后,就这样结束了。有关我的报道和评论热了一阵子。最后也沉寂下去了。
  三年后,中国股市出现了“牛市”,有人便感慨我和宏真是太可惜了,若能挺到今天。我们的股票将会是上千亿的市值。
  他们对我深表遗憾。但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我喜欢的诗人里尔克曾经说:“有何胜利可言。挺住意味着一切!”
  可我最终还是没有挺住。
  
  15 过去的皆已过去
  
  我对晗最初的印象来自于光给我的一张合影。照片上的晗,瘦弱、文静、散发着悠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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